父亲是个守旧的乡绅,严厉而沉默,平时和儿女没有什么沟通,更不相信 “以鼓励代替责难”之类的诫条,用今天的标准衡量,他有许多缺点。但是他的道德勇气也是从旧环境旧人生观培养出来,他在激湍中坚定地撑着一艘又小又破的船,没有帮手,只有载重,他有高度的毅力和责任心,临难应变,大勇大怯,能屈能伸。
父亲住在徐州的时候,有人介绍他到乡下农家去教家教,也就是私塾。父亲知道资讯重要,每逢星期天进城打听新闻,他听说山东省政府在江苏宜兴成立“海岱中学”,收容鲁南鲁西的流亡学生,决定把弟弟妹妹送进去读书。那时妹妹和弟弟都没读过中学,资格不合,父亲步行北上到峄县,拜访峄县中学校长宋东甫,请他证明弟弟妹妹都是峄县中学的学生。徐州到峄县大约七十公里,父亲从这条路逃出家乡,现在又走回去,一路上只见尸体,不见行人,村庄里有枪声,没有炊烟,共军国军或还乡团都可能杀死他。他老人家一向行为谨慎,为了子女,这是他平生最大的冒险。
将级军官近百人,佼佼者如“国防部”副部长王文爕,“海巡部”司令王若愚,“陆军总司令”李祯林。
张校长真的跳了火坑,国军守不住江南,他把学生带到台湾澎湖,山东流亡学生到澎湖者约八千人,澎湖军方硬把五千多男生编入野战部队,各校推张敏之为总代表,为学生受教育的权益力争,澎湖军方为他量身定做了一个“烟台联中匪谍组织”,置他和分校长邹鉴等七人于死地。而今而后,谈教育史必定谈到流亡学生,谈流亡学生必定谈到山东,谈山东流亡学生必定谈到张敏之、邹鉴,谈张、邹两位校长必定谈到烟台联合中学,先烈之血,教育之花。我常想,如果他留在青岛做他的参事,七个月后青岛也撤退了,他到台湾弄个中学校长干谅也不难,那些年,在台湾当中学校长是很舒服的差事。可是“他是一个肯做事的人”,老天这样对待他!难怪那是一个无神论的时代。
这一群流亡学生虽然再经过销磨折损,还是出了许多人才。张敏之校长夫人王培五女士在特务监管、亲友疏离、生活贫困之中,把儿女教养成国际知名的学人,她并且在回忆录《十字架上的校长》里,缕述山东流亡学生日后的成就,计有:
单、王两位老师求见指挥上海战役的汤恩伯,汤将军马上接见,也马上给他们调度船位。五月十九日,他们在机枪声中驶入大海,前往台湾,这时是上海失守前七天,普通人等乘船已不可能。抗战时期,汤恩伯办过流亡学校,他有观念,知道学生重要,“任何一层地狱里都有天使!”可是这些流亡学生到了广州,想去台湾,坐镇台湾的陈诚就另是一副面孔了。
短短十六年,中国出现三代流亡学生,短短十二年,我家出现两代流亡学生。我以第二代流亡学生看第三代流亡学生,弟弟出生对我十分重要,父亲一生唯谨慎,他有了第二个儿子才敢放走第一个儿子。他老人家的规划没有错,只可恨从第一个儿子流亡到第二个儿子流亡,命运给的时间太短了,我想我们是在张皇失措中挫伤了心灵,以后许多年,我们都不懂得怎样使别人快乐,也不懂得怎样使自己快乐。
单一之、王逊卿两位老师再一次追问:大家谁愿意继续往前走?有些学生意志动摇,有些学生实在走不动,他们离开杭州的时候,只有两百多名男女学生一同上路,我的弟弟妹妹仍在其中。他们绕道萧山、绍兴、余姚、宁波,冒险前进,炮声中进入上海市。一路快跑慢跑都在“真空地带”,他们经过村庄,国军刚刚退走,他们离开村庄,共军跟着进来,这才明白什么叫“势如破竹”,用刀劈竹子,刀刃未到,竹已裂开,解放军未到,村镇城市已经解放了。那年弟弟十三岁,妹妹十五岁,年龄那么小,他们怎么能走过来,他们饿了吃什么,渴了喝什么,累了怎么休息,夜里怎么睡,万一病了怎么办,他们怎么能不掉队,掉了队落了单怎么还能找到路,我不敢想也不敢问,他们对这一段经历永远永远不能忘记。
警界出身的佼佼者,如“警政署”署长颜世锡,“出入境管理局”副局长刘蓬春,警务处长于春艳,“营建署”署长潘礼门。
艺文界人士也极多,众人熟知者有编剧家张永祥、赵琦彬,画家于兆漪。
事后回想,我替“小李仙洲”可惜。一九四九年,澎湖,如果他能培养这批青年,上面这一张耀眼的名单,都是他的学生,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成就都是他的成就,这一群人对他的感念,足可使他的晚年享到天国的幸福。这张名单上,如果有任何一人不朽,足以使他不朽。在这方面,他的机会比“大李仙洲”好。他无须不择手段维持军权,可惜他没有智慧,无计两全。
这时南京不守,上海保卫战开始,由宜兴到上海的路断了。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上海在他们东边,他们不向东走,向南走,经过五昼夜奔波,到达杭州。海岱中学原有师生两千七百人,杭州集合只剩下六百多人,这时杭州已是空城。
据《烟台联中师生罹难纪要》张敏之先生年谱,他是山东牟平人,复旦大学毕业。他从二十六岁起即担任教育工作,三十一岁出任山东第六联合中学校长,有率领千余师生迁出战地的经验。李仙洲将军成立流亡学校(国立第二十二中学),聘他为教务主任,他三十五岁。山东省政府成立流亡学校(山东第一临时中学),聘他担任校长,他三十六岁。抗战胜利,共军扩充解放区,张敏之又率领第一临时中学师生走避徐州,希望迁回山东。他在战争威胁下一面流动一面推行正常教育,校风和教学成绩都是一等一。
那时山穷水尽,中国大陆势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在国民政府眼中,这些人应该是非常难得的“余数”,如果国民政府还有价值标准的话,这些人应该是千挑万选的精金美玉。各校校长天天开会,天天奔走请愿,要求国民政府把全体师生接到台湾,居然很难,很难。
放眼看山东流亡学校的大流,烟台联合中学才是高潮。山东学生离乡流亡有两个出口,一条路南下到江苏徐州,一条路东进到青岛,青岛是山东全境最后的孤岛,青岛撤退前,省政府把流亡学生两千多人送往上海,成立烟台联合中学。
我是流亡学生过来人,知道弟弟妹妹多么需要零用钱。我穿着解放军士兵的“麻袋装”到江湾,连一根皮带也没有,腰里捆着绳子,上海难民区有兰陵王族二十多家,没人请我喝过一杯开水。军情紧急,上海随时可以失陷,银行已停止贷款,商家已拒收期票,我如何能向同事借钱?我任他们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我虽然麻木了,仍然觉得羞愧,比我在青岛外围收容所里偷鸡摸狗更羞愧。我只能暗中思想,以后,如果还有以后,我再努力补偿。
依王志信、陶英惠两位先生合编的《山东流亡学校史》,那时山东省政府在江南一带成立了三十二所学校,收容学生三万多人。其后辗转迁移,山东省教育厅长李泰华,继任者徐轶千,主任秘书李梅生,加上全体督学,他们千辛万苦,各校校长更是历尽艰险。
张敏之校长就职四个半月,解放军渡江南下,各路流亡学生仓皇向广州集中,“地经七省,跋涉万里”(陈子雷语),三万流亡青年经过疾病的筛检,恐惧的筛检,饥饿的筛检,怀乡病的筛检,多少人陷入解放军的包围圈,那也是一种筛检。最后还有大约一万人奔到广州,那已是一九四九年六月,上海已经失守。
大难来时各自飞,怎么飞也飞不出苦难的网罗。那年代事情总是向坏的一面发展,澎湖防卫司令部把五千多名学生强迫编入步兵团,“文武兼修”根本是个骗局,骗局!学生抗议,他们暗杀学生,校长抗议,他们枪毙校长,这个“白色恐怖第一大案”在台湾发生,我的下一本回忆录写台湾岁月,势必有个下回分解。大李仙洲做梦也没想到,他留下信用,小李仙洲的干部拿去恶性倒闭,“每一层天堂里都有一个魔鬼”!天下事谁能先知,善因常结恶果,休怪我也有过无神论时代。
政界学界两栖人物,佼佼者如台大校长、“国防部”部长孙震,台大教授、考试院秘书长王曾才,“内政部”主任秘书庄惠鼎。
海岱中学师生两百多人五月八日到上海,当天晚上,弟弟妹妹来江湾见面。那时我逃到上海大约四十天,通货膨胀的压力沉重,我和父亲度日十分拮据,口袋里的钱只能请他们在路边摊喝开水吃烧饼。弟弟和妹妹长大了,还不够大,需要有人布置环境供他们顺利成长,共军渡江,流亡学生星散,他们能通过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奋勇出线,也许在心理上、在下意识里,上海还有一个哥哥做了无形的牵引吧,但是我能做什么,“与君一世为兄弟,只是相逢在道旁!”
海岱中学校长先为马观海,后为刘洪九。校本部设在江苏常州,第二分校设在宜兴,上海、宜兴两地不远,中间隔着苏州。这些地方都在长江南岸,著名的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就在江北一大片土地上进行,那时父亲住在长江北岸的浦口,国军失利,京沪一带的秩序已经乱了,十五岁的妹妹孤身一人,穿过一群一群散兵和难民,把六十二岁的父亲从浦口接到宜兴。妹妹去见校长,要求学校暂时收留父亲,妹妹还去见宜兴县长,要求县政府给父亲安插工作。平津战役结束,堂弟东才随军械补给库撤退到上海,妹妹跟他联络,要求他暂时照顾父亲。这位堂弟答应了,所以父亲到了上海,住在江湾。
在他们逃亡的时候,许多学校也随着战局的变化迁出山东,成为流亡学校,孩子们离开父母,另外去过集体生活,他们的父母家庭坐地认命等候解放,他们的学校还能奔向天涯海角。中国人有一个传统的想法,即使剿家灭门,只要有一个孩子逃出去,这个家庭就有一条根留下来,对祖先有个交代。于是难民家庭纷纷把孩子送进流亡学校,这就是为什么山东有那么多流亡学生。
烟台联合中学由五所学校合成,其中两位校长争着做总校长,相持不下,教育厅决定另外请一位更有声望、更有能力的教育家出山摆平,以免组织的裂缝扩大,他们想到张敏之。
内战发生前后,全国各地不断发生学潮,学生的口号和行动几乎都是配合中共的斗争路线,学潮成了中共的战术工具。国民政府处理学潮焦头烂额,既丧失颜面又消耗元气,多少军政要人对学生的看法情绪化了,陈诚不但把学生当做祸水,就他拒绝教育部的青年辅导委员会设立办事处来看,简直把教育看成乱源,可以说是这种情绪的代表,他“虐待”现在看得见的学生,当做是惩罚以前闹学潮的学生。后来澎湖军方对山东流亡学生打压摧残,特务和军队联手构陷,手段毒辣,恐怕也都同样出于“情绪失常”。
科学方面有核子专家莫玮,昆虫学家程显华,太空医学中心主任王文景,三军总医院副院长杜方等多人。
那时秦德纯来到广州,他是军界前辈,以国防部次长兼山东省主席,他和陈诚对话,打开了流亡学校的申诉之门。聪明人想出一条妙计:山东的流亡学生不入台湾本岛,只到澎湖,而澎湖岛事实上是台湾的一部分。澎湖防卫司令部负责收容这些学生,十七岁以上的男生文武兼修,半天受战斗兵训练,半天受中学教育,如果解放军打过来,这些青年拿起枪杆进战壕,如果太平无事,这些青年将来拿着文凭去考大学,这批流亡学生既是兵也还是学生。另外军方成立“澎湖防卫司令部子弟学校”,供女生和十七岁以下的男生读书,陈诚的意志贯彻了,山东人的要求也没落空。
抗战时期,风闻山东省教育界有一“共识”,抗战胜利,第一临时中学当然就是山东省立山东中学,校址当然设在济南。可是爆竹一声胜利了,收复区发生政治利益分配的问题,连学校的校址也成为筹码,张敏之到了徐州,才知道“省立山东中学”已在济南成立,他一怒辞职,跑到青岛市政府去做参事。
文教界多人,佼佼者如政大校长欧阳勋,“中央研究院”院士张玉法,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陶英惠、吕实强、张存武,“中华经济研究院”院长于宗先,国民党党史会主委李云汉。台大文学院长朱炎,台大教授孙同勋、韩复智。文化大学史学系主任马先醒,政大教授李瞻、杨懋春、徐炳宪、姜占魁,花莲师范学院校长鲍家聪,师大视听教育馆长陈永昭。
这么长的一串名字,证明当初禁止流亡学生入台,决策人犯了大错。不仅如此,这一串名单也提醒我们,人在压抑之下、忧患之中,仍然要勇猛精进。澎湖的生活一言难尽,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罚,冒着强劲的海风翻山越岭,修路筑碉,时时准备横尸海滩,保卫台湾,正如某政论家所说,政府对他们“待之不如牛马,所望有过于圣贤”。他们依然立志,依然进修,决不自暴自弃,压伤的芦苇自己不肯折断,将残的灯火那是自己熄灭。天助人助者,人助自助者,这群流亡学生无论成就大小,知名度高低,都成社会上的有用之材,“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动心忍性”,都发生了正面的作用,这“八千子弟”是八千个证人,证明咱们受中华文化陶冶的人可以具有这般韧性,青年朋友可以从中寻找大勉励、大启发。谁来从青年成长的角度写山东第二代流亡学生的历史?恨我不能。
无论如何这是把学生送进军队,军队怎样对待学生,老师们平素都有所见所闻,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时一个幻觉出现了,日暮穷途的人靠幻觉支持。澎湖防卫司令李振清也是山东人,而且他的另一个名字也叫李仙洲,山东人称为“小李仙洲”。抗战时期,“大李仙洲”收容山东的流亡青年,教育的目标也曾以文武合一为名,实际上却是偃武修文,“大李仙洲”虽是军人,他对流亡学生的培育呵护俨然有大学校长之风,那个叫大李仙洲的山东人可靠,这个叫小李仙洲的山东人也应该可靠,于是大家由无可奈何变成心安理得,登上轮船。山东流亡学生原有三万多人,广州集结一万多人,登船去澎湖者八千多人。
宋校长慨然答应父亲的请求,他是一个有远见的教育家,相信年轻人“读书便佳”。他不久就率领峄县中学师生南迁,行前扩大招生,带出来一千多名家乡子弟,那时山东是全国流亡学生最多的一省,峄县则是山东全省流亡学生最多的一县。宋校长和他的学生加入济南第四联合中学,共军渡江,情况紧急,他带领师生经湖南广州到台湾,学校带出来一部“万有文库”,连一本也没丢掉,他治校的能力可见一斑,学生至今对他感念不忘。
山东省教育厅主任秘书李梅生乡长对我谈起张敏之,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山东省教育厅长李泰华为烟台联中物色校长,唯恐张敏之心中尚有“前嫌”,不肯答应。李梅生认为张敏之是个肯做事的人,青岛市政府的那个参事是个闲差,他不会恋栈,如果他知道这里有两千多名山东子弟需要他,他的使命感会超过一切。
那时台湾由陈诚当家,他禁止学生入境,除非学生先当兵。政治大学和国民党渊源极深,陈诚拒绝他们的申请,他们只好退到四川。教育部青年辅导委员会要在台湾设立台湾办事处,竟然也办不到。我手边有长白师范学院学生杨道淮的《流亡学生日记》,海军擅自把他们由海南岛送到澎湖,陈诚大发雷霆,他们的院长奔走交涉,受尽委屈,最后还是必须把学生送进青年训练团。
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在山东战场上节节胜利,占领区不断扩大。那时中共要彻底改造中国社会,对原有的价值标准、生活方式、伦理结构完全颠覆,而且手段极端激烈,原有的中上层阶级难以继续生存,所以每逢国军败退的时候,照例有大批难民跟随逃亡。这些难民原以为国军可以收复失地,他们可以重整家园,可是失地越来越多,他们却没有能力越逃越远。
读《山东流亡学校史》,据刘朝贤、祁国祥撰文记述,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渡江南下,各流亡学校并没有完善的应变计划,仓促之间,有些学校陷入解放军的大包围圈,无路可逃,有些学校的师生认为走到这一步,流亡学校的人事已尽,今后只有各凭天命。海岱中学校长出差还没回来,校中无人定夺大计,出走的时机稍纵即逝,海岱中学校本部教务主任单一之对学生振臂一呼:“谁愿意走?跟着我!”八十几个人站到他的身边来,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其中,第三分校训导主任王逊卿来了,他决定走,学生两百人紧随不舍。人在这个时候是孤独的,十几岁的孩子只有自己作出决定,自己负担后果。
可不是?电报打过去,人立刻飞过来。他十一月十五日带队出发,半个月后,也就是次年一月,烟台联中在湖南开学,这时张校长四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