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归田”本是美谈,可是编余军官有三个原因不能回老家:其一,老家已成解放区,不能回去。其二,老家可以回去,但是苛政太多,官吏太腐败,军队纪律太坏,“什么都可以做,绝对不能做老百姓。”第三,亲友的轻蔑。马营和我们一同入伍的那位马连长,本是为了回北京探母,才和我们同路,他到了沈阳,并未照原计划行事。他说,他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回到老家,亲友把他围在中间,朝他身上吐唾沫。他说,有一个编余军官回到东北老家,冬夜严寒,国军派出来的侦察兵到他家取暖,硬把一家老小赶下热炕。老母冻得整夜咳嗽,一口气没上来,也许心脏病发,归天去了,亲友都来责难这个军官,问他在外边怎么混的。
宪兵以三种方式处理违纪:告诫放行,纠正放行,带队处理。我只有请这位老前辈到队部和连长谈谈,他朝我一挥手:“教你们连长自己来!”我回到队部报告,朱连长果然亲自去了,三言两语,原来两人是黄埔军校的同期同学,有了这层关系,气氛立刻活泼起来。编余军官干净利落,他卷起白布:“你看我该怎么处置?”朱连长针锋相对:“请到我的办公室喝茶。”
我有文书专长,一度豁免例行勤务,不久,两位老班长很有意见,于是特权取消,照常轮值夜间卫兵和昼间巡查。那时电影院是宪兵巡查的绿洲,里面设置“宪警弹压席”,备有清茶、糖果、瓜子、香烟,可以歇脚,我不抽烟,值勤时也不喝茶、不吃糖,我从未把整部电影看完,也从不带朋友进场看白戏。戏院经理看见我,总是露出害怕的神情,好像我是来者不善,使我非常纳闷。后来他明白我没有恶意,只不过初出茅庐,内方有欠外圆。他的态度由戒备改为亲热,不过有时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多次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好好地干哟!”我至今猜不透他什么意思。
“非军人穿着军服”视同冒充军人,而冒充军人视同利用军人身份掩护犯罪,这是“高高举起”。“非军人”没受过军事训练,没有军人的仪态,非军人穿着军服,妨害军人的形象,这是“轻轻放下”。我离开军伍以后对军服有恐怖感,老年移居美国,看见穿着军服的“非军人”很多,报上说,美国陆军的军服用特殊的衣料制成,既能防雨,也可透风,我大为心动,到专卖军用服装的商店去买了一件上装。我问售货员:“我不是军人,是否可以穿这件衣服?”店员用保证的语气回答:任何人都可以穿!他一面替我包装货物,一面把我的问题告诉柜台的收银员,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发生了有趣的新闻。
此文一出,立刻产生许多变体,问答的形式依旧,作家依自己的感想,设计新的问话,填入自己喜欢的诗句。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那时文网尚未周密,还在台北的报纸上看见一篇姊妹作,可见社会对裁军的广泛关怀。
有人经过上海,看见“告地状”的编余军官,也曾问可曾考虑投共。他扬起眉毛:“笑话!我又没帮他放过一枪!”
宪兵勤务,有一项取缔“非军人穿着军服”。关东军遗落了大批军服,充斥旧衣市场,沈阳街头常见市民穿着日本军服,团部命令限期禁绝。各区宪兵队加班加点,把这些穿军服的人带到宪兵队门口,门外放着一桶桐油,衣服涂上桐油,就不能再穿了。这是他们从陕西带来的土法,陕西出产桐油。我对郭班长说,这些人穿日本旧军服,多半因为穷,他们身上的军服也是花钱买来的,如果把涂桐油改成涂颜料,他们回去拆洗了,送进染房,染成别的颜色,布料还可以使用。郭班长立即采纳,并且吩咐我写入日报,向全团建议。
“正式”的旅馆当然有房间有床铺。那时规定,军警检查旅馆时,住宿的人都要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身份证明,等待检查人员过目,我有很好的机会观察各色人等。说来惭愧,我并未从治安的角度观察他们(坦白地说,这种方法也根本查不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东西来,即使屋角里有机关枪,我也看不见)。我从写作的角度观察,我观察的能力幼稚薄弱,所见甚少,想得很多,回去写在私人的日记本上。
这次裁军,裁掉上将十五人,中将两百一十七人,少将五百七十六人,官阶越高,挫折感越大。南京有个军官总队,收容的尽是将官,这些将官到中山陵“哭陵”,发泄心中的愤懑,国民政府蒋主席听到报告,怒斥这些哭陵的人不识大体。我总觉得蒋氏理政往往没有因果观念,辣手裁军,种下这样的“因”,居然想结个“识大体”的果!他是基督徒,他之缺乏因果观念,可能因为《圣经》缺乏因果观念,在《圣经》里面,上帝说“成”,事情就成了,至于后果,上帝要它发生它才发生,上帝要它怎样发生它就怎样发生。党国元老陈立夫曾经指着蒋先生的画像说:“他是活着的上帝。”
军人没有恒产,一旦失去军职,生活陷入困境。我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团长被裁掉了,他的太太上街头卖茶,羞愧难当,勉强支持了一天,晚上回家大哭大闹,寻死觅活。一个军官,跟他的女朋友以“初夜”庆祝抗战胜利,兴奋甜蜜,不幸裁军的第一刀就把这个军官切下来,他因此无法结婚,……后来带着她去打胎。这两个故事,开始都有很好的情节,我无法想出快乐的结局。
“我从未把整部电影看完”,居然也有好处,离开电影院以后,找个清静地方,推测以后的情节发展。我决心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写手,第二天,我再去看那部电影的后半部,拿我编想的情节和电影比照,训练我的想象力。《天堂春梦》、《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这个时候看到的,我从电影编导那里学到一些东西。我又看过一部电影,主角是个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有钱的时候装穷,等到真的没钱了,他又突然装阔,大出我意料之外,世人多半穷的时候哭穷,富的时候炫富,编导反其道而行,产生新意。“反其道而行”!这一部片子只能列为次等制作,许多次等制作也能给我一等的启发。
问:你是什么时候当兵的
答:少年十五二十时
问:你上过战场吗
答:一身转战三千里
问:有没有遭到危险
答:战士军前半死生
问:你为什么还不回老家
答:古来征战几人回
问: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答:旧业都随征战尽
问:抗战胜利了,高兴吗
答:空见葡萄入汉家
问:你的老长官怎么不照顾你
答:将军百战身名裂
问:你的那些同事呢
答:可怜无定河边骨
问:你看时局怎么样
答:百年世事不胜悲
问:你以后怎么办呢
答:生男埋没随百草
…………
肇事车辆的单位来了一位中尉军官,他把我拉到旁边,低声说:“咱们都是军人,胳臂弯儿往里拐,您上天言好事。”不等说完,捏着一沓钞票往我口袋里塞,我突然热血上冲,头昏脑涨,举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倒退一步。我马上后悔了,我怎么可以打人,尤其是对方是一位军官。完全是反射作用,也许谷正伦阴魂附体,身不由己。那军官指着我说:“好!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匆匆钻进他的吉普车。
朱连长说,宪兵有宪兵的职责,你老兄一清二楚,你一定要在这里摆摊,我这个宪兵连长只有辞职,可是辞职没那么容易!裁掉了有裁掉的委屈,辞职辞不掉有辞不掉的委屈。你给我一个面子,离开我的管区。庄营长立刻站起来:没问题,一言为定!朱连长掏出几张钞票送他,他冷笑一声拒绝:你们宪兵清苦,自己留着用吧,你如果发了接收财,这点钱我嫌少呢!
对我来说,这样见多识广,当然比足不出户伏案办公好得多,老班长抵制郭班长,取消我的特权,焉知非福!我有材料可写,开始投稿,饷金之外,还有一些稿费收入。
国民政府终于成立了十二个军官总队收容编余军官,维持他们的生活。这些军官都觉得受领袖和政府欺骗,他们自己求公平,办法是集体扰乱社会,欺压官民,军官总队纪律极坏,被称为社会的“四大害”之一,他们居心伤害国民党政权的基础,流行一句话:“你砸我的饭碗,我砸你的饭锅。”我听见有人说,蒋委员长曾对他们演讲:“我的事业就是你们的事业,你们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这人说,“现在我们的事业前途都完蛋了,且看他的事业前途还能有多久!”
我送他出门,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告地状是发牢骚、开玩笑,“我会留在沈阳继续奋斗,咱们后会有期!”果然,我跟他“恶业”未了。我先补述一下抗战胜利后的裁军。
他俩谈话,连长命我随侍在侧。编余的少校姓庄,他说出生时投错了胎,人人叫他庄营长,他是一个“假装”的营长,现在露了真身。他说抗战八年,都说为了收复东北和台湾,现在东北收复了,我这个东北人裁掉了,东北是我老家,我在老家门口讨饭,你们外路人凭什么管?想饿死我?我若饿死了,我的列祖列宗从坟墓里钻出来,抓你一把,咬你一口!他说,我们这一辈子什么都不会,只会爱国,现在国家把你一脚踢开,不稀罕你爱,还能做什么?他说“抗战胜利纪念章”是伤心章,毕业证书是牛马证明书。
铁西区似乎没有妓院,我从未巡查过妓院。旅馆很多,规模简陋,尤其是“大车店”,大屋通铺,男女老幼一排一排睡在铺了草的地上。抗战流亡时,我也住过类似的店,没想到东北光复,老百姓还要过这样的生活。屋子里没装电灯,我得用手电筒照射他们的脸,光线微弱,面孔灰暗沮丧,不忍多看。我不信他们造反搞破坏。
军官总队的本领大概如此。近人论裁军之失,多半说编余军官纷纷投共,国共军力因此消长。当年确有一种说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当八路。”也曾出现传单:“不要吵,不要闹,老蒋不要老毛要,武汉领路费,延安去报到。”究其实际,可有资料证明,共军的哪一桩成就,有编余军官参与?共军的哪一次胜利,得了编余军官之力?可有数据记载,编余军官有多少校官,多少尉官“延安报到”?如是我闻:中共要枪不要人,要兵不要官,除非军官率领武装部队起义。国军军官秘密接洽个人投诚,中共的工作人员总是劝他:留在国民党里奋斗,等你能掌握部队了,挑个好日子再来。
我非常害怕再遇见行贿的场面,我从鸳鸯蝴蝶派小说改编的电影里看到行贿的方法,又从行贿的方法悟出拒贿的方法。如果对方把钞票塞进你的口袋,抽身离开,你就没有办法退回贿款,即使你掏出来丢在地上,他也不会回头捡起来,任它随风吹去,你依然不清不白,所以绝对不可让对方贴近身旁,要保持六英尺的距离。对方也可能利用握手的机会输送贿款,握手时用拇指按住手心里的钞票,手掌倾斜,手背掩护手心,趁两掌贴合时抽出拇指,钞票就到了对方的掌心里,人人都会不假思索握住已经到手的东西,这是本性使然,等到“既而一想”,已经难办了,所以绝不可与对方握手。如此这般,防患未然,哪里用得着打人耳光?豁然开朗,中心畅快,只苦没有机会马上建议全团,甚至建议全国。但是若干年后我有机会提醒所有的作家,读者亲近文学,有时是为了寻找方法解决难题。
我们终须与现实接触,我的差事来了,管区内发生车祸,郭班长命我前去“看看”。
从车祸现场回来,路上遇见一件很特别的案子。那时国民政府战后裁军,“编余”了很多军官,这些人流落四方,找不到职业。有一位编余的少校营长,跑到铁西区,他在闹市的马路旁边铺下一幅白布,上面写着:他是黄埔军校哪一期毕业,参加过哪几个战役,负过伤,得过奖状、奖章,现在政府把他裁下来,他无家可归,陷于绝境,乞求仁人君子施舍。白布四周摆着他得到的奖章、奖状、“抗战胜利纪念章”、军校毕业生的文凭、佩剑,剑柄两面刻字,一面刻“成功成仁”,一面刻“蒋中正赠”。他这一手,北方人叫做“告地状”。
回到队部写“日报”,我直言军车违反交通规则,除了文字说明,我还画了一张图。团部打电话来称赞,日报有图有文,这还是第一次。后来伤者死亡,肇事的单位希望和解,传话恐吓死者家属,“东北人胆大”,家属不屈,坚持告状。法庭传我作证,我实话实说,死者的子女当庭给我磕头。
服外勤还有最大最意外的收获,我因此遇上另外一位天使,当然,中间经过一些曲折。
那时汽车少,车祸不多。队部没有汽车,我们坐公共汽车出外执勤,车祸早上七点钟发生,我九点才赶到出事地点。那时十字路口有个圆形建筑叫“圆环”,汽车绕过圆盘,谓之大转弯,不绕过圆盘,谓之小转弯,一辆军用卡车在应该大转弯的时候小转弯,撞上了商人用的小车,车头损毁,车里的人也受了重伤,伤者已送进医院,警察保留现场等我出现。
日军投降以后,国府着手整编军队,军缩编为师,师缩编为旅,团以下酌量合并。究竟裁掉多少人,各家的记述不同,我不做研究,只抄台北“中央研究院”编撰的大事记,一九四六年七月,国防部提出报告,“裁汰”军官十四万人,“汰”字非常刺眼。抗战八年,只有师扩编为军,军扩编为集团军,只有连长升营长,营长升团长,突然反过来,军官在心理上很难适应。不仅如此,有些军官“编余”之时降了级,本来是中校,到头来只是上尉,从军时是少尉,一直升到上尉,抗战胜利编余,又回到少尉。为什么会这样呢?依照政府规定,中尉排长升上尉连长,要经过“任职”和“任官”两道手续。任职,确定你是连长,任官,确定你是上尉。战时戎马倥偬,全凭师长军长下个条子走马上任,人事部门没有替他办任官任职,他自己也不懂,国防部根据人事档案办编余、核官阶,很多汗牛血马白白出生入死。
国府裁军,原则上裁官不裁兵,但老兵、弱兵、病兵一概不留。裁掉的兵比裁掉的官处境更艰难,但是编余将校只替自己说话,没人替士兵说话。我曾经集古人的诗句,代抒他们的心声,而今记忆残缺不全,还可以略见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