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代精装稀罕,家中只有《圣经》和《辞源》,我从邮购买过一部精装的《全国青年代表作》,视同珍品。文艺书平装钉装,连穿线装都很少。一本书祖传父,父传子,哥哥姊姊传给妹妹弟弟,封面破了、用牛皮纸糊起来,书页散了、用针线缝起来。那年月做母亲的除了补褂子、补袜子,还会修补破损的书。人在翻书的时候手指不离书口,书口是一本书最容易弄脏的地方,那年月有人出版毛边的书,书口没有切过,等书翻旧了、弄脏了,爱书人自己动手切齐,书口清洁如新,旧书好像恢复青春。我一下子弄到六册精装书,觉得发了接收财。
“你这些书是什么书?”
我也不喜欢巴金、茅盾、郭沫若,他们都是高大的文学偶像,我对他们的成就总有几分怀疑。香港作家林以亮为乔志高译的《大亨小传》作序,文中有一段插话,他说,昔人那样推崇史坦培克,后人看来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史坦培克的名字也可以换成别人,例如巴金……那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冷酷,不能陶情怡性。后来到台湾,我进文宣单位做事,知道文学作品可以先定方向,然后朝着方向设计。苏东坡设计“危险”,写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他拼贴足以产生危险的四项因素,事实上四项因素并未同时存在。巴金、茅盾、郭沫若都是设计大师,他们根据共产主义革命的需要拼贴情境,构成“语文的世界”,但评论家却以“写实主义”之名推广,代换人生的现在和未来。
即使是你反对的事情,你也会受它影响。这些大作家以及他们的诠释者、鼓吹者,满口不离“压迫”、“剥削”、“受侮辱和受损害的”,他们咒诅权力财富,制造困局,显示改进无望,引起“绝望的积极”和毁灭的快感。那时如果我听几句佛法,也许可以得些调剂,然而我心中只有一部《圣经》,有时候,我觉得基督徒也多半是“恨世者”,革命理论和基督教义的纠结,常使我头脑混乱。
“都是文学。”
我疏离上帝以后,我的心灵并未从文学中找到依傍,这些文豪,我在没有读到他们的作品之前,早已憧憬怀想了很久,可是读了他们的代表作,我这个文学小青年仿佛是一叶扁舟,在许多码头旁边漂来漂去,不能驶入,即使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也觉得找不到船坞、防波堤或是领航员。我曾经喜欢唐诗宋词,可是那时对我而言,唐诗宋词是废弃的码头,是仅供凭吊的古迹风景。
我重温郁达夫和冰心。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度亲近郁达夫的作品,他写漂泊的经验很吸引我,他使我觉得漂泊有一种无形的美感。他的作品常常写人在流离不安中同情受苦的老百姓,漂泊的人因此减轻了自己的痛苦。我们那一伙文艺青年,得意的时候读老舍,老舍教我们冷讽热嘲、幸灾乐祸;失意的时候读鲁迅,鲁迅替我们骂人;在家读巴金,巴金教我们怎样讨厌家庭;离家读郁达夫,他教我们怎样流亡,怎样在流亡中保持小资产阶级的忧郁,无产阶级的坚忍,资产阶级的诗情画意。
我凭六册文选初步认识中国的新文学,知道山东出了王统照、李广田,台湾出了许地山。我喜欢曹聚仁、萧乾,他俩和报馆渊源深,作品带报道文学风格,也许暗示我和新闻有缘。我喜欢丽尼,也许伏下我对“现代文学”的欣赏能力。我喜欢沈从文,他的名作《边城》,写一个老人和一个孙女相依为命,使我想起老父正带着幼女流亡,难以终卷,那时我很难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接受文学。我也喜欢朱自清、周作人、赵景深,还有丁玲,他们展示广阔的生活经验。
常有军官来买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军医院专为军人治病,一切免费,怎会有这些人依赖中医?而且这些人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老板说,他有祖传秘方配制的壮阳补品,远近驰名,军政人员接收东北,无非酒色财气。我听了大吃一惊,若是我的长官也来买药,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他恼羞成怒,忌恨在心,我还有好日子可过?我马上用帆布袋背起六册文选,另找地方。
地藏庵是女尼修行的地方,我们有个同学,自幼随母亲信佛,常随母亲到地藏庵上香。他到沈阳,发现沈阳也有地藏庵,非常高兴,常常去拜菩萨,吃素斋,也带我们不信佛的人去游玩。庵中三位女师父,一位年纪最长,接近六十岁,想是当家的住持,另外两位都是二十多岁的少女,一位法号“本参”,一位法号“本寅”,凭法号班辈,也许有人能知道她们的门派源流。两位说话都是沈阳本地口音,都是相貌清秀,体型适中,为什么会出家,想必背后都有曲折的故事。三位比丘尼对我们这一票人印象挺好,我打算到她们那里看书。
这要从初到沈阳说起。我们进行学科训练,使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宿舍做教室,日本在东北经营的铁路以“满铁”为总管,财产庞大,房屋很多,我们奉命在某个范围内自己挑选。砖墙平顶的三层楼房,式样整齐划一,全是空屋,经年无人打扫,有些房屋的地板被人撬起来(据说是搜寻隐藏的浮财),未曾修复。后来找到一栋,不但完整可用,三楼还摆着许多图书。那时接收人员不要档案文卷,只要物资,《大公报》曾以社论责问《谁是今日之萧何》(刘邦破秦,先入咸阳,萧何不取财宝,一心搜集图籍记录)。日军侵入中国,大量掠夺,并未放过中国图书,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赵建民,台北“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王聿均,都写下专门论文。
“基督徒应该读《圣经》,为什么读这些东西?你到教堂只能读《圣经》。”
翻看目录,六册文选收的是小说和散文,普通文选只收短篇,它这里长篇也收。文章取舍反映了当时的思潮,几乎全是左翼作家。那时连队生活没有私人的空间,这么厚一叠书无处存放,最好也别让连队长官知道我看鲁迅巴金的东西。队部附近有一家中药铺,房屋宽敞,老板善与人交,我借用他的店号对外通信,逃避指导员检查。我把六册文选寄放在他那儿,抽空到他店里看书,中药铺里读到鲁迅的小说《药》,感受特别深刻,我觉得“人血馒头”如能治病,烈士在天之灵也会赞成,可惜它只会传染疾病。读到祥子夜半求医,没有钱预付诊费,遭医生拒绝,恻然久之。多年后我写了一篇《骆驼祥子后事》,收进《活到老,真好》一书,我能理解那医生,大作家老舍不能。
我不喜欢鲁迅,那时我从未说出口来,即使是今天,说这句话还有些胆怯。我知道陈西滢、梁实秋、胡秋原、苏雪林也不喜欢鲁迅,但是我那时并未读到他们的评论,我的耳目所及尽是高度称颂。我不喜欢他大概是气性使然,我欣赏文学固然有局限,鲁迅恐怕也未能把他的气性完全升华转化。现代诗人杨泽说,鲁迅是“恨世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王德威说,鲁迅刻薄寡恩,他们展示多元的看法,先获我心。瞿秋白和鲁迅同世为人,他说鲁迅是狼族,有狼性。罗马神话:莱漠斯出生后吃狼奶长大,不离狼群。这话我到八十年代才读到,相见不恨晚。如果说读书变化气质,我拒绝变成这样的人,我也不能欣赏、不敢亲近这样的人。我在说我学习的过程,并非搞文学评论。
我当然也有收获,六册文选读完,我眼界大开,立刻觉得长大了,比起同侪,我算是见多识广。白话文学在我血管里流来流去,所有的方块字都有新的生命,我觉得我可以把我的世界装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万里长走。每一篇作品后面都有附录,介绍作品背景,作家生平,虽然用日文撰写,其中夹用的中文名词,像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太阳社、小说月报、晨报副刊,还有每个作家重要作品的名称,都对我传递大量的讯息。我想,写文章除了赚稿费以外,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在大部头的选集里挤进一个名字。
都说佛门清静,难得她们容纳我这个俗人。厢房有桌子,有座位,小师父给我倒一杯茶,老师父在我右手边摆一部佛经,她并未劝我读佛经,她什么话也没说,她把佛经放在特制的小小的架子上,防茶水打翻污毁经页。佛经采折叠式,经上放一支竹签,小师父介绍读经的方法,手持竹签一页一页翻开,避免手指触摸。我每个星期天都去读书,放在我手边的经书常常更换,依靠联想作用,我还记得几部经的名称:《金刚经》联想到金刚钻,《八大人觉经》想到八大山人,《无量寿经》想到成语功德无量,还有《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联想到地藏庵。这些经我一页未读,我只读鲁迅的《狂人日记》,茅盾的《子夜》,老舍的《牛天赐传》。
这些书苟全一时,虽是精装,尽是日文。连部找来一辆大卡车,停在窗下,书从三楼窗口掷下来,灰飞烟灭之前,先堕指裂肤。我发现其中有一套中国当代文学的选集,也许有十大本,收录的作品全依中文原典排印,导读、注解、作家小传才用日文。世界上竟然有这等事!我急忙抢救,保全了其中六本。
“你是基督徒吗?”
我也是小学时代亲近冰心,后来觉得她的语言夹生,节奏紊乱。我到台湾后一度主编《中国语文月刊》,该刊的主要读者是中学的国文教师和学生,我曾经想开辟专栏,选择“台湾能够容忍的三十年代作家”,刊出他们的旧文,加以注释分析,帮助学生提升写作水平,这时才发觉许多前贤修辞马虎,有时造句也不通顺,尽管留下“杰作”,却不能做学习的范本。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某一位教授,他“顺藤摸瓜”,寻找病人,罗列病例,写了一篇“无情”的论文,我确实吓了一跳。
我硬着头皮说是。
说得也是,可惜脸孔拉得太长,我想起“天堂的门是窄的”。我背起帆布袋,踯躅街头,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想起坐落在城内北部的地藏庵。
感谢沈阳的地藏庵给我阅读、思考和空间,它是那样安静,我坐在那里,可以偶然想起唐人的诗句:“鸟鸣山更幽”,“潭影空人心”。很惭愧,我从未捐过香火钱,也不读她们预备的佛经,她们从未因此慢待我。我写这篇文章追记前事,屈指已在五十多年以后,其间天翻地覆,不知她们怎样适应,她们的来生当然没有问题,我忧虑的是今生,只要来生没有问题,今生也就不必太忧虑了吧?老师父应已圆寂,两位小师父呢?希望她们度一切苦厄,也许此刻尚在某处讲经说法。她们是否知道,我终于读了她们最后给我预备的一本经:《父母恩深难报经》,我决定离开沈阳,生命进入另一次大转折。她们是否料到,五十年后,我终于把她们放在我手边的佛经一一读完。
事出偶然,我开始大量阅读新文学作品。
左翼文学的主调指出,现实社会完全令人绝望,读书会则指出,共产主义革命是唯一的出路,左翼文学设计谜面,读书会揭露谜底,左翼文学公开而不违法,读书会违法而不公开,分工合作,密切配合,文学作家把足球盘到网口,读书会临门一脚。一九九○年代我在纽约,参加了一个小型的茶会,小说家于梨华在座。中国大陆来的一位作家问我,当年青年普遍左倾,我何以能脱离影响。我说这得从《阿 Q 正传》说起,赵家被人抢劫,阿 Q 蒙嫌受审,法官问作案始末,阿 Q 很委屈地说:“他们没来叫我!”一座皆笑,只有于梨华尖声说:“你万幸!”巴金晚年呼吁成立现代文学馆,说:“我们的现代文学好比是一所预备学校,把无数战士输送到革命战场,难道对新中国的诞生就没有丝毫的功劳?”可见他深晓葫芦里的春秋,我想鲁迅在这方面的功劳比他更大。
那时写实主义独霸中国文坛,主张写小人物,关注人间的穷苦、灾难、病患,揭露不公平的现象,他们强调生活经验,主张以调查、观察、访问搜集写作材料,反对泛滥的抒情和空疏的玄想。那时抒情是我所逃避的,想象力是我所缺乏的,他们给我创作的勇气,也可能强化了我的弱点。那时写实主义的诠释者和鼓吹者,只谈意识形态,不谈艺术技巧,作品有没有价值要看站在什么立场、为什么阶级说话,要看揭露的是什么、控诉的是什么。照原料打分数,不照成品打分数,对创作风气的影响是鼓励粗制滥造,助长傲慢自大,对我的影响是:几乎不知道有“形式美”。六十年代,台湾倡行“现代主义”,诠释者和鼓吹者纠正了我。
我爱好文学,但是没参加过他们的“读书会”,所以无从领会那些作品的价值。那时读书会是个很普遍的组织,左翼作品的内涵外延,靠它解说引申;左翼作品的正确伟大,靠它肯定建立;左翼作品前瞻方向,靠它指点导引。假如巴金的《家》是马太福音,读书会就是各地的教堂,没有教堂,马太福音只是一本小册子,有了教堂,马太福音就是《圣经》。有一位学者说,左翼文学并未发生多大影响,他举当年那些作品的销售数字为证,他忽略了:第一,当年一本书全家看、全校看,第二,读书会的组织和教化。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严厉取缔读书会和类似的结合,绝不手软。我如此说,只是指出前因后果。
我后来做事常常抗上,不能和强者合作,脾气急躁,反应每每过当,我猜想肇因这些作品灌输的意识。感谢那些老板包容我,但是也有人在我的安全资料中加添麻辣。有一次,我为了弱者的利益和强者争辩,那强者问我:“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留在大陆做共产党,跑到台湾来做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发觉陷入很深的泥淖。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到哪里去呢?我想到教堂,教堂在哪里?跳上一辆马车,由它去找。那年代教堂的门整天敞开,使我想起“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见到一位执事,说明来意,我俩有一番对话,大略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