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板是上校,我们那个单位的编制是少将编阶,这叫“上校占少将缺”,凡是发到少将层级的公文,我们也有一份。上级常寄来一些与补给业务无关的讯息,既奇怪又复杂,老板对这一类公文置之不理,我却读来津津有味。我还记得,某单位来一公文,转述什么团体的意见:依宪法规定,“中华民国国旗为红地,左上角青天白日。”该团体认为“左上角”不妥,应该改为“另一意识形态”,转知我们参考。还有某单位来文说,国军的帽徽本是国民党党徽,现在实行宪政,党国有别,新帽徽在党徽四周围一个红边,以国徽代替党徽。这太可笑了,抗战发生后,我在沦陷区生活了四年,看见汪精卫政权统率的军队,他们用青天白日帽徽,表示遵奉正统,却又在周围加上红边,表示和重庆有分别,国军如果要换帽徽,自己应该有创造力,怎么照抄“汉奸”的构想?
父亲十分穷苦,但他从没有主动催我汇钱。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也瞒着。他每一封都传达母亲一句话:“你娘说,你每天早晨起床以后,要先喝一杯热水。”“你娘说,你夜晚要把棉被盖好。”“要读马太福音,你娘说的。”“你娘交代,洗衣服之前,要把每一个口袋掏干净。”他老人家不肯一次全说,好像有意制造错觉,后来知道,他在传达母亲的遗言,他尽可能维护我,估量我能承受的程度。
依照规定,收发公文的人只能读公文前面的“摘由”,按照摘由所说的业务,送交主管人员办理,不可以阅读全文,没人告诉我有这样的规定,我总是把每一件公文从头到底读完。那时国防部已完成军中的公文改革,废除传统的框架、腔调和“套语”,采用白话一条一条写出来,倘有图表或大量叙述,列为附件。国防部把公文分成几个等级,某一级公文遍发给某一个层级的单位,不再一层一层转下去,我们可以直接收到国防部或联勤总部的宣示,铅印精美,套着红色大印,上下距离骤然拉近了许多。
仰赖“上校爷爷”的安排,我向秦皇岛的一个补给单位报到。那时该单位上尉军需王鹤霄辞职离任,由我来顶替他的名字,我必须记住:官兵薪饷名册里的那个王鹤霄,就是我。那时“冒名顶替”的现象普遍,我看到一份资料说,抗战八年死亡官兵三百二十万人,发出恤金三万一千人,其中又有若干恤金无人具领,这个数字有争议,但是足以说明问题:许多阵亡的士兵其实还活着,不敢出头,这种怪现象正是“冒名顶替”造成。
那时一同出关的同学纷纷设法离开六团。跟我一同协助郭班长办案的李蕴玉,精细深沉,千方百计找到东北宿将万福麟写信,他一个初中毕业生进了杜聿明创办的中正大学。调到团部跟张志华排长一同工作的梁肇钦、陈百融,考进中央军官学校(黄埔军校),前往四川成都受训。还有几个人考进长白师范学院……皇姑屯宪兵队,那位入赘当地富翁之家为婿的班长,作了最后的选择,老老实实当一名老百姓,几个受过军官养成教育的人都进五十三军,各就各位,回归本行。还有那位马连长,一路循规蹈矩演好二等兵的角色,功德圆满,恭恭敬敬跟班长排长握手道别。我们初到沈阳的时候,有位上尉军官到二连来找上等兵黄岳忠,黄的哥哥当师长,也调到东北,驻守沈阳。以后,我没再看见黄岳忠。
他是一个胖子,没有高级军官的英武,却有家族尊长的和蔼。他说他认识我的父亲,也认识我的五叔,他和五叔是黄埔军校炮科的同学。他的工作忙碌,经常关内关外飞来飞去,为了住宿方便,所以在沈阳买下这栋日式房子,交给一个副官留守。他问我工作情形如何,可有什么困难,我说我需要一颗子弹,自来得手枪的子弹。他莞尔一笑,话到此处,来了客人,他不再细问,教我“下星期你来找赵副官”。
我需要一颗子弹,“自来得手枪”的子弹。你看,天天看报有好处,报上说,联勤嘉奖办理东北补给有功的军官,其中有一位上校,名叫王润和,山东临沂人。临沂是我的故乡,“王润和”这个名字,很像是我族的长辈。那时全国划分了好几个补给区,东北排名第六,我到补给区司令部去找他。如果我没猜错,我从他那里不但可以得到一颗子弹,还可能得到父母家人的消息。
那时部队调动频繁,由秦皇岛过境的部队,也由我们这个单位补给。依照规定,部队未到之前,联勤总部先从南京发电报通知我们,部队既到,军需人员拿着收据来领粮领弹,经理室根据电令核实。起初我大吃一惊,这教军队调动如何保密?既而一想,也只能这样办,否则,我们这些人视线不出办公室的四壁,可能把军品发给叛军,也可能发给敌军。史学教授黎东方,名记者陆铿,都曾在他们的著作里责怪补给单位,军队转战千里,竟然不发给他们子弹和棉衣,他们对联勤的补给作业太隔膜了。过境部队倘若缺粮,还可以发一天两天主食,再拍电报向南京请示,倘若要子弹棉衣,那是任他怎样吵闹辱骂也不能答应,必须等联勤总部回电,一点也怪他不得。
一九四五年对日抗战结束,共军抢先进入东北,国军由秦皇岛登陆攻打山海关,取锦州沈阳,再北上长春。联勤的运输补给使用辽宁省的葫芦岛,葫芦岛离沈阳近一些,港口冬季结冰,因此又使用秦皇岛,路程远一些,冬天不结冰,有时结一层薄冰,也很容易用破冰船冲开。国军补给东北,以秦皇岛为冬港,以葫芦岛为夏港,特别成立秦葫港口司令部,由何世礼中将担任司令,统一指挥,经由这两个港口,满足东北四十万国军的需求,当地联勤的运补单位,可以说责任重大。论补给系统,秦皇岛属于关外,论地域区分,秦皇岛属于关内,这是我当时能够得到的因缘。
我有一份新工作,地点:秦皇岛,机构:联勤补给的一个单位。
直到五姨母来了一封信,她说,母亲重病时,姨母曾到兰陵探望,母亲有话托姨母设法转告:第一,帮助妹妹弟弟长大成人。第二,读《圣经》。第三,每天早晨起床以后要先喝一杯热水。第四,夜晚要把棉被盖好。姨母说,母亲去世时神态安详,弥留之际,兰陵教会的长老宗茂山,传道人张继圣,带领许多信友来到我家,整夜唱诗祈祷。老天爷!我早就有些怀疑了,我跟父亲中间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勇气戳破。姨母还说,……我的天!她说的和父亲来信所说的一样,可是父亲省略了“帮助妹妹弟弟长大成人”一条。也许父亲知道我没有能力做到,也许父亲认为抚养子女毕竟是他的责任,也许他知道即使不说,我也会竭尽所能。
五姨以后不再来信,天下已乱,人人学习无情,母亲去世,她好像认为和我家尘缘已了。她这封信不带感情,简洁客观。我读了她的信热血上涌,夺门而出,必须找一个地方去痛哭,我在马路上乱闯,哭不出来。我闯到地藏庵,小师父照例送来一杯茶,一部经,封面上写着《父母恩深难报经》。我推案而起,我来不及哭,我暗想,我离开宪兵的时候到了!整饬军纪根本没希望,我得另找生存的意义,通货膨胀太快,宪兵待遇太低,稿费收入又不稳定,我得变个法儿活。日本企业家松下说,倘若第一颗纽扣扣错了,以后会一直错下去,我的第一个纽扣已经扣错,现在得扣第二个。我浑身发烧,脑子像一块布幕,左右两股力量拉扯,越拉越紧,中间忽然裂开,露出后面一团漆黑。我悚然一惊,知道不能再想下去。
总算能够和父亲通信了,我赶紧把所有的钱寄给他,可恨通货膨胀,我手中的钱已严重缩水。能够和父亲通信,我应该兴奋,但是我十分胆怯,他的颠沛流离,我能想象,写出来,他痛苦,读一遍,我痛苦,我没问,他也没说。我“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他也能想象,写一遍,我痛苦,读一遍,他痛苦,他没问,我也没说。我们的通信简单扼要,毫不流露感情。
我从未遇见名册里的王鹤霄,却忽然和我照片上的妻子重逢。我穿过台北市新公园的时候遇见那位许小姐,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好像想跟我说话,我低下头来躲开。事后自问为什么要躲?应该问一问她是怎么来台湾的,她的机缘也许比我更曲折艰难,我相信任何一个有故事癖的人都不会斩断这条线索,而我那时正在学写小说。比起真正的小说作家,我显然缺乏好奇心,也没有勇气正视人生。
我勉强照办,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忽而有得救的感觉,忽而充满了罪恶感。我又能怎样呢,以前政府骗我,我无法选择,现在我们集体欺骗政府,政府也无法选择。为了防备点名检查,我时时默念我叫王鹤霄,河北徐水人,徐水在保定之北,北京之南,东面天津,南面石家庄。太行山有一条河自西北流向东南,经过县城,徐水因此得名。徐水的特产是黄瓜和老醋。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得知徐水的新产品是好酒,假故乡和真故乡毕竟有共同之处,两者都是酒乡。我也时常提醒自己,我的妻子姓许,两个孩子叫大宝二宝。
我一直找到人事处的李处长,寻找“失散多年的爷爷”。他很疑惑:“你今年几岁?”我解释,我们是大家族,有“三岁的祖父,八十岁的孙子”。他教我留下姓名、职业、住址和父亲的名字,回去等消息。两个月后,这位王润和先生来一便条,约我到秋町十三号一谈。“秋町”是日本人留下的名称,国府更始以后,地方还在沿用。
我马上学会了中文打字。当年中文打字机有一个字盘,还保留着“活字版”的模样,字盘中间排列常用字,两旁排列“间用字”,另外有个备用的字盘叫“罕用字”,一般公文语言简单,用字重复,打字速度很快。我们的单身寝室和办公室相连,我除了理发、洗澡、寄信,轻易不出大门,出门一步就要花钱。那时“压力”这个名字还未流行,我只觉得紧张疲倦,可是夜晚又要失眠,我拿林肯说过的一句话做药方:“只有工作是抵抗烦恼的工具。”我每天把所有的公文打好才上床,常常自动工作到深夜,秦皇岛附近有很多名胜,我从小就向往山海关上的那块匾,爱听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而今兴味索然。听说有个地方叫“无颜城”,据说吴三桂在那里跪迎清兵,我是个无地自容的人,看到这个地名动了心,想去看看,可是也没有实行。
老板发现我没有娱乐嗜好,没有交际应酬,沉默寡言,没有口舌是非,认为我可以进一步吸收使用,这是严重的误会。他想把我调到会计室,学习记账、打算盘、处理单据报销, 把我训练成一个亲信,我断然拒绝。老板大出意料之外,他的会计主任也不愿意增加新手,趁机向老板进言:“流亡学生多半有精神病。”我虽然是个边缘人,终于也发现这里每一种业务都在营私舞弊,依法办事乃是为了违法图利。我的心里有斗争,我不能在这样的机构里寻尺寸前程,早晚总得走出去。
运补东北越来越艰难,尤其是粮食。国军以大米为主食,米由上海装船启运,上海到秦皇岛六五七公里(一二一七海里),秦皇岛出山海关经锦州到沈阳,三八九公里,沈阳到长春三○五公里,全程一三九九公里,补给线太长。由山海关到长春这六九四公里,地形狭长,易入难出,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挂形阵地”,国军的形势不利。
重到秋町,没见到上校爷爷,赵副官拉开抽屉给我看,里面手枪子弹成堆,我一颗在手,如释重负。赵副官劝我多拿几颗,我摇头,这玩意儿短少了是麻烦,多出来也是“湿手抓面”。第三次到秋町见这位爷爷,专诚探问家乡的变化,他拿出厚厚一叠信来,异乡的族人纷纷写信给他,其中有五叔,也有我的父亲。一眼看到信封上父亲留下的通信处,悲喜如劫后重逢。
我到差时,书记室仅有我一个“司书”,各室拟办的公文都送到我那里缮正,这就给我机会大致了解全部业务。各单位为了争权利、推责任,公文往返,钩心斗角,或者报销遗失短缺的军品,巧用法规缝隙,我觉得妙趣横生。例如某一军品是由四个小件合成,遗失了一百“套”,要追究责任,遗失了四百“个”,可以注销。
做了军官还可以领到眷粮,依规定,每人最多不得超过四口,于是一律按四口申报。我在名册上立刻有了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实际有眷的人领实物,实际无眷的人领代金,代金的价格低于实物,中间的差额也归老板。为防虚报冒领,要附全家照片,主办人替我找来三个“演员”,我付给演出酬劳法币一百五十元。
我在秦皇岛服务的这个单位分设好几个部门,经理室、会计室、参谋室、押运室、译电室、书记室、副官室、军医室。经理室是“心腹”,掌理金钱物资的机要作业,押运室是“股肱”,负责把军用物资收进来、运出去,其他各室聊备一格,像参谋室,仅有参谋一人,副官室,仅有副官一人。书记室负责收文、发文,缮写文件表册,管理一般档案,书生无用,受人轻视。医官是个四川人,非常健谈,他本来学兽医,战时应付紧急需要,把他改造成一般医生,大家爱听他谈笑,不找他看病。
押运员送粮送弹,不分昼夜,不论雨雪,人人满脸风霜。和谈期间,沿途常遭共军射击,和谈破裂,共军改为袭击,押运员受伤、被俘不是新闻。联勤总部因应时局,派人到许多小据点设立堆积所,就地储存粮弹,供国军固守,用小据点拱卫大城。这些小据点一个一个失守,兵站派出去的库员纷纷下落不明,妻子儿女流离失所。
秦皇岛在河北省东北部,紧靠渤海湾,离山海关只有十七公里。实际上它是一个小小的半岛,据说秦始皇曾经来到这里“鞭石入海”,所以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名字。
为什么不办任免手续呢?其一,如果办公文报上去,说王鹤霄辞职了,上尉军需出缺了,上级机构可能不容分说“空降”一个人下来,老板的眼睛里无异渗进一粒沙子。其二,即使老板可以照自己的意思用人,他要用的人,譬如我,资历不合,上级也是不准。一个风调雨顺的单位,往往多年不任、不免、不奖、不惩,主办人事业务的官员是最清闲的人。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跟随联勤单位以王鹤霄的名字入境台湾,离营后申报户籍,恢复为王鼎钧。不久,台湾保安司令部看到我写的一篇故事新编,传去问话,教我当面写一篇自传,我立即把两件事交代清楚:其一,我在联勤补给单位冒名顶替王鹤霄,其二,天津失守,我成为中共的俘虏。自此以后,我为这两件事填过各机关寄来的调查表,我实在怕人见到王鹤霄三个字,好像找到这三个字就找到我的真赃实犯。多年以后,我又常常挂念真正的王鹤霄那个人,好像他真的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用它做笔名写文章。我奉他的名活下来,不知他奉谁的名活着、活了多久。
这就给老板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我那么喜欢留守在办公室里,他们就物尽其用,派我做“收发”。公文的来源很多,远方的机构从邮局寄来,当地的机构派专差送来,异地的押运员随身带来,必须随到随收,十分烦琐,他们发现了我,问题立刻解决。上海来的押运员,常在中午休息时间或傍晚下班以后匆匆赶到,他们阶级比我高,见了我又鞠躬又作揖,感谢我为他们加班,朝我抽屉里一包又一包塞前门牌香烟。我不抽烟,常有本单位的同事拉开我的抽屉顺手拿去。
国民党退到台湾以后整军经武,每一个军人都有“军籍”,根绝冒名顶替,有人像演戏一样从大陆演到台湾,无法下台卸妆。三十年后两岸恢复交通,大陆上的父母到台湾找儿子,找到一个假儿子。或者真丈夫有个假身份,没法接妻子到台湾见面。这人得向法院自首,承认犯了伪造文书罪,法官认为情有可原,判个缓刑,当事人拿着判决书去更改户籍,再去做儿子、做丈夫。
后来东北的国军全面崩溃,第六补给区司令刘云翼告诉人家,东北国军从未因弹药缺乏而失一城一地。他的话大概可靠,今天读中共出版的战史,他们在攻占名城之后,记述俘虏了多少官兵,缴获了多少武器弹药,数量都很可观。据赵勤轩《沈阳,一九四八》一书记载,国军在沈阳遗留的弹药,可以装六百节火车车皮。张骏主编的《山东重要战役资料丛书》说,共军解放济南,缴获炮弹二十二万多发,子弹一千一百多万发。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读到新闻报道,一九四九年国军撤出上海,遗留子弹将近一亿发,国军还把大量军火埋藏地下,现在一处一处都被上海民众挖掘出来。
我在秦皇岛的日子,每天胸口郁闷,左胸疼痛,常常呼吸困难,只要辛苦工作,症状就会减轻或者暂时消失。我想劳累只能增加病痛,如果真有肺病或心脏病,情况应该相反,我决定不去看医生。后来,长时间持续不断的工作,会产生紧张饱满,一步步造成高潮,这时候非常快乐,跟性经验相同(那时我还没有性生活,我又“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了)。我一度怀疑,许多快乐(赛球、登山、看电影、赌博)都是性经验的模拟。
许多年后,二十世纪已经结束了,我在纽约《世界日报》读到一则掌故,作者说,中华民国行宪以后,军队国家化,国军的帽徽不再用国民党的党徽,而是在党徽四周围个红圈,算是国徽。这是一个不幸的预兆,以后国共激战,国军的据点一一陷入共军的重重包围,成为死城,最后全部失守。可是我只记得有过这样一份公文,没领到这样的帽徽,联勤制发的军服并未更换帽徽,海军一向以国民党党旗为军旗,也始终一仍其旧。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费人疑猜。
现在轮到我了,蜻蜓要在吃完自己的尾巴之前找到食物。我决意另找职业。我去见上校爷爷,他毫不惊讶,毫不推诿,“好,我来想办法。”他了解我家的困境,似乎正等我找他,他的态度使我非常感激。
同事说我运气好,改了名字没改姓氏。真王鹤霄虽然是个上尉,假王鹤霄却只能领少尉的薪饷,两者的差额由会计部门存进老板的账。我完全没有意见,我知道,我若不来乞食,这份上尉的薪饷全部归他所得,现在他分一大部分给我,并非我分一小部分给他。我还记得我是月半到差,第一次领到饷袋时,里面装着法币一千多元,据此推算,全月饷金约两千多元,折合东北流通券,收入增加了五倍多,尽管通货膨胀厉害,数字本身给我很大的满足。我应该感激他,山重水复,好歹找到一条路,总得纪念修路的人。
联勤运补用火车,后来火车不通,改用汽车。共军的确是打游击的天才,他们征集农家耕种用的“耙”摆在公路上,“耙”的形状像梯子,钉满了钢打的长钉,它本来的功用是划破土块以便播种,几百个“耙”翻过来,钉尖向上,公路就变成刀山,军用卡车不能前进,几十辆卡车编成的车队,一时又怎么后退?只有任凭他们把粮弹搬运一空。这个“钉板阵”,小说家莫言有生动的描写,他把背景放在山东对日抗战的时候,据我所知,抗战时期,至少在山东,共军从未使用这个奇特的战术。
一夕之间,我由宠儿变成弃婴,老板不再理我,宦海多风涛,几个月后,他也翻了船。他是读书人,走得很潇洒。新老板来自上海,侩气僚气流气都有几分,都不十足,他带来几个人,当天更换粮仓的管理员,显示他是一个内行,不问江山问钱包。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一转眼国军丧失了全部东北,放弃了秦葫两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