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要衣装,掌柜的把我当成解放军战士,十分客气,立时端出文房四宝,还摆上茶烟。我仿效当年八路军的作风,一口茶没喝,一只烟没动,我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把那张纸取出来,那张我在俘虏营的书本上偷偷撕下来的纸,上面印着“东北军政大会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室”的图章。我用那张纸写了一张路条,然后我按照当年八路军的传统,向掌柜的敬礼道谢。
盘查总以避免为上,我离开公路沿着铁轨走,这条路上没有行人,尤其是夜间,远处的人看不见我,火车经过的时候,我到路基下面卧倒隐蔽,不让车里面的人发现。沿途有几处简易的桥梁,铁轨悬空架设,人走在上面没法躲避火车,我使用打游击学来的方法,过桥之前,先用耳朵贴在铁轨旁听一听,如果远处有火车驶来,可以听见地壳震动的声音,我躲一躲,先让火车通过。后来回想,我的做法包藏着好几种危险。
解放军在站外布哨,我进入警戒网,这又是以西各站没有的措施,可以看出中共对占领区的管理正在一步一步加强。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据点枯坐,天亮以后接受军官审问。
有时候,我必须站在厨房里喝一碗开水。虽然我总是在村头村尾乞食,村干总会立刻出现,村中显然有高效率的通报系统。村干不跟我交谈,他站在厨房里盯着我把水喝完,那一碗水特别烫嘴。我在村干目送下离开村庄,担心他会责备那个施舍的家庭,咳,我成了那条路上的一害。
我在济南车站下车,没有立即沿胶济铁路东行,这是山东首府故乡的大门,我得上街走走。
最后有个小高潮。我坐在楼梯上打盹,一头栽下来跌到人丛中去了,他们按住我一顿打。这身军服给了我一些方便,也招来无妄之灾,祸福相倚也是一种拉锯战,寒来暑往如同患了一场疟疾。
心软的人肯施舍,然而他们穷苦,有人掀开锅盖,双手捧出地瓜叶豆饼混成的食物给我,他们自己也吃这种东西,我来增加他们的负担,心中另有一种羞愧。我双手接过食物,立刻上路,边走边吃,我是不祥之物,唯恐给“施主”添麻烦。
夜行省得宿店,而且走路可以取暖,第二天肚子饿了,就到路旁村子里去乞食。我有过乞食的历练,抗战发生后,日军打到家乡,父亲带我们逃到苏北避难,那时沿途难民也是无头苍蝇,成群结队,一家人常被日军的骑兵冲散。父亲一生谨慎,他设想了一种情况,万一孩子脱离了大人的掌握,没有饭吃,要懂得怎样乞讨,我曾奉命实习。他老人家万万没料到他的训练如此这般有了用处!
按规定我们不能进城,千幸万幸,当局说过也就算了,并未严格执行,竟有人跑到青岛市逛了一圈儿。我夜间身体缩成一团,白天天气好,也想出去舒展一下。我走到县立中学门外站住,学校永远是使我沉吟的地方。它立在大路旁边,围墙很高很长,大门两侧靠路的这面墙,石灰粉刷,平坦洁白,上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行人的留言:
好了,我已实现壮志,走完胶济全程,沿途大小车站五十个,三百四十四公里,大约等于台北到台南。大演奏照例有个尾声,“来归官兵”坐在货舱的舱底,同路人早已坐满了,我想找“立锥之地”很难,我挨近谁谁就教我滚开,在他们眼里,我是仇敌。我只有坐在由货舱通往甲板的楼梯上,依照规定,楼梯不能坐人,船员来赶我,我赖住不动,他无可奈何。
受审时我呈上路条,他说你的路条早已过期作废了,我默然。他说你离开路条上的路线私自行动,违反规定,我又默然。我的天!他把路条撕了,他说我在河北山东逗留究竟有什么目的,他要调查,调查期间我到连队学习。
这套军服褴褛不堪,抗战时期,我们称之为“麻袋装”,没想到抗战胜利四年以后,还有这种衣服,没想到年光倒流,我又穿上这件衣服。我困在城阳大约一个星期,查万年历,阴历节令大约元宵节后,“六九”和“七九”之间,冬天还在当令。那年冬暖,白天好过,胶东半岛海风大,夜晚难熬,我仅这样一身衣服,加上食物的热量不足,单凭一句“春天还会远吗”实在挺不住。我们寄宿的农舍也是没门没窗,他们垄断铺草,占据“避风港”,我的位置正对房门,风吹进来正面泼在我身上,真个“一寒凉到骨”!我的胸腔腹腔好像成了冰箱,放出来的屁都成一股寒流,我夜夜咬紧牙关,白天满口牙根都痛。寒气由地下冒上来,我根本没法躺下去,幸亏还有一面破鼓没人要,我可以坐在鼓上,幸亏有一只猫没人发现,它悄悄挨过来,我把猫抱在怀里,贴近胸口,它像输血一样把温度输进我的心脏里,我趁此机会打个盹儿。
解放军发给我的棉军服,增添了许多写文章的材料。“只看衣裳不看人”,别人总以为我是参加了解放军再逃回来。他们推想,参军之前要做积极分子,坑害一同被俘的人,参军之后多多少少对着国军放过几枪,他们如何能容纳这样的败类?我成为他们憎恨的对象,他们用白眼看我,没人跟我讲话,分配工作的时候,多数人拒绝跟我联手,他们之间若是必须提到我,就说“那个匪兵”。那时国军还没有推行整肃清洗,他们对我只能止于歧视,我把心一横,不屑寻求谅解。(我错了吗?)
围墙上密密麻麻。我明白,这些题壁留言的人,城阳是他们从解放区逃出来的第一站,很显然,他们和亲人分头行动,或者途中和亲人离散,他们盼望亲人随后来到,读了放心,他们盼望彼此之间的某些约定能够实行。那是一个连一根游丝也要抓住的时代,他们在空中留下游丝。
没错,人要衣装。走着走着,一辆汽车在我身旁停下来,民间商用的货车。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人跳下来,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他们的目的地是胶县。太好了!我又遇见天使,那时中共治下火车通到胶县为止,胶县以东是国军防守区,坐汽车去胶县简直一步登天。后来有人替我分析,也许车上有私货,他们要借你这一身老虎皮挡一下,我可不愿意那样想。
国共和谈的气氛浓得化不开,南京的国民政府为了向中共表示谋和的诚意,决定就地遣散“来归官兵”,(又来这一套!)我们面前出现了国防部派来的少将高参,此人形貌猥琐,大约是挂名吃闲饭的人物,想起国军多少窝囊“豆瓣酱”,难免有人不顺气。少将的护卫从农家借来一张桌子,少将站在桌子上对我们讲话,他说你们抗战八年,剿共四年,父母妻子倚门而望,现在国防部发路费,你们回家吧!听他一席话,大家怒火上升,有人立刻怒斥“放屁”,接着有人喊叫“揍他”!许多人一拥齐上,掀翻了桌子,少将跌倒在地,他带来的护卫一面挡住众人,一面把他拉起来。
我遭到解放军人的搜查,我说“解放军人” ,因为我料定是他个人的行为。他独自徒手站在十字路口,只对穿国军军服的人有兴趣,他不看路条,不搜口袋,仔细摸我们衣服下摆的边缘,那时候流行把金戒指缝在那里,他大概尝到过甜头。任何人都能判断,这不是依照规范执行勤务的方式,我的衣服货色好,档次高,但是搜不出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他观察我的脸,流露出怀疑的神气。
我加入连队以后,并没有人教我这样那样,他们几乎都不理我。有一天,我信步外出,试一试有多少自由,没人阻止盘问或跟踪。我看见一家中药铺,产生灵感,我对掌柜的说我想写一封家信,请他们借笔砚一用。
我们每十个人编成一班,生活各自料理。起初,我们卖掉一部分食米换钱买柴,马上发现食米的斤两本来不足,拿米换柴之后更吃不饱。我们两人一组轮番打柴,说是打柴,谁也不敢离村一里,一里之外都是解放区的天。村头村尾大树不少,我们没有工具,没有技术,没办法爬上去锯几枝下来。我们只能朝农家种的果树下手,果树枝丫多,姿势低,木质松脆,举手之劳喀嚓一声,“桃李杏春风一家”,桃李杏一同遭殃。我们的锅灶变热了,农家的脸和心变冷了。
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南看,若要回老家,就从这里一直走。我已来到离临沂兰陵最近的地方,死火山忽然复活,我心潮汹涌,由拂晓离家的蒙昧,到流亡学校的热血,仓促投军的懊丧,不甘堕落的煎熬,生命归零的恐惧,瞬息之间重演一遍。我的心里装着一具指南针,泰安、曲阜、兖州、滕县、峄城、枣庄,这些地名都是磁石,我努力把身体钉在地上,这才明白为什么《旧约》里面的罗德之妻要化成盐柱,只有那样她才可以牢牢站定。
我站在那里看了又看,我没有还乡的权利,只有漂泊的命运。我不是盐柱,我是无头苍蝇,凭本能横冲直撞。天色不早,费了一番力气转过身来回到车站,这才发现坐车必须买票,车站对客运管理已经有效执行。我扬起下巴看天,今晚无风无雨,决定沿胶济公路步行,抗战后期,流亡学校西迁,我曾一个人步行横跨河南全省。
那时代总统李宗仁派“颜邵章江”四老北上,正与中共商谈和平,考其时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底。那时国军征兵,把南方征集的新兵送到北方,防止他们逃亡,这些人想家,盼望和平。我对国军防地第一个印象是,守在碉堡外面和桥头的国军士兵都在翻看地图,看他的家乡在哪里,有一个小青年从未使用过地图,他请我教他怎样在图上找他的家乡,教他怎样估量离家乡有多远,他是江西赣县人,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后来我在台北听到青岛撤退的消息,还想起那个小兵,不知道他回到家乡了没有,咳!那年代,世界上最难到的地方就是老家。
心神不安,我总是突然睁开了眼,好像出现了危机。真奇怪,一只猪的大脸逼近,我在熟睡中感受到它的压力。猪于人无害,我从容看它,距离近,它脸上的皱纹都放大了,线条古朴,形象居然有悲苦之美。我从来不知道猪的脸这样好看,许多年后,有人发表他的审美观念:“远看女人近看猪。”闻者失笑,我没有笑。又过了许多年,台湾的摄影家黎汉龙以猪为题材,多次得到国外大奖,别人觉得奇怪,我不诧异。
胶济路乞食的经验很难堪。那时我穿着国军的军服,村头百姓大声嘲问:“老总,我家还有一只老母鸡,你要不要吃?”那时乡人跟国军士兵叫“老总”,国军纪律坏,老百姓家养的鸡捉来就杀,一个连长曾经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在山东行军作战的时候,炊事班长每天早上向他请示,问连长今天想吃什么菜,他眉头一皱:“来盘鸡心!”炊事班就挨家捉鸡,剖腹取心,炒一盘鸡心奉上,鸡肉丢进行军专用的大铁锅清炖,全连士兵享用。有时候他吃鸡肝,有时候他吃鸡脑。现在老百姓要出气,我只有装聋作哑。有人特别注意我的眼睛:“你的左眼怎么啦?是不是解放军的炮火打伤的?怎么没把你的两只眼睛都打瞎呢?”咳!我把心一横,挺胸昂首走过。
祖宗保佑青岛见面不见不散
城阳不能待我带孩子先走了
但愿你能看到我留下的这行字谢天谢地
农民总有上诉的管道,我们奉指示(也不知谁的指示)保护果树。好吧,果树当然应该保护,我们又岂能“冻死不拆屋”?那时铁路两侧有很多碉堡,下面用木材支撑,上面堆土,时局演变到这一步,那些碉堡已经没有机会使用,里面的木材也干透了。三年前,美国的马歇尔将军来华调停国共冲突,中共要求拆除胶济铁路沿线的碉堡,国民政府坚决拒绝,停火谈判因此一度破裂,现在轮到我们动手。破坏碉堡是死罪,每座碉堡前面都挂着牌示,大家摸黑动工,我的后脑勺阵阵发凉,随时可能背后一声不许动!回身只见枪口,第二天就死在法场上。但是轮到干活的时候就得干,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饭来张口。幸亏边防巡查的部队贪睡怕苦,打牌喝酒,留给我们一线生机。哀哀父母,你们说过一千遍: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行为)不做。哀哀天地,你们普降下民做匪做盗,终于轮到我作恶。我至今痛恨自己做过这些事情,我的人生完全失败了!我也责怪刘安祺,他本来可以使我们不必做这些事情。
自作聪明的人总要受到惩罚。记得那天我进入潍县境内,庆幸全程已走过一半,仍然是夜间,仍然走在铁轨上,黑暗中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同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举起手来!”我站好,双手举高,说明自己的身份,对方命令:“你拍着巴掌走过来。”真好笑,我打游击的时候听到故事,敌人教他拍巴掌表示手中没有武器,他左手打自己耳光,右手握紧手枪,这个解放军战士居然没听说过。
胶县和城阳县相望,城阳是青岛的外围据点,国军尚在驻守,两者中间有一道“无人地带”。我路上遇见六七个“难友”结伙前行,国军哨兵制止,我们到哨所接受盘问,填表登记,交出证明文件,我就凭自己伪造的路条申请国军收容。
久闻济南马路用石块铺成,可是我没见“家家流水、户户垂杨”,路旁有垃圾,有斗象棋的摊子,也有游手好闲身份不明的人。也许是快要“白日依山尽”的缘故吧,色调灰暗,气象萧条,解放五个多月了,还带着战后的病容。
他的大名叫牛锡嘏,牛老师给的这块“大头”,后来发生了极大的作用。一九八六年我向中国大陆寻觅前生,知道牛老师在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他始终拒绝认罪,他认为抵抗日本侵略,教育青年子弟,都是正正当当的行为。“抗拒从严”,他受的折磨比别人多,他一向那样整洁,连抗战流亡都衣冠楚楚,奉命下放养猪,跟猪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像千千万万个故事一样,牛师母也和他离了婚,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不准读书,两个儿子都不识字。牛老师也好容易熬到邓小平拨乱反正,可是没多久就去世了!得青岛校友张力一之助,我找到牛老师的儿子牛阜生,“阜生”生于安徽阜阳,正是牛老师教我读书的地方,听来倍感亲切。我寄了一张支票给他,“这是我欠牛老师的债”,阜生收到了钱,不能自己回信。
总有老成持重的人出面讲理,他才知道我们都有回家的路条,解放军也发了路费,若是愿意回家,根本不来城阳。少将毕竟是少将,他戴上帽子,整整衣服,扈从摆好方桌,他重新登台致词。他说我亲眼看见诸位反共爱国的精神,国家正需要这样的精神。他说回到青岛马上打电报告国防部,国防部一定会派船接人。
这时,学校大门里走出一个胖子来,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居然是我中学的国文老师,同时也是训育主任。他是胶东人,我在《怒目少年》里仔细写过他,上国文课的时候,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可是谈到训导管理,我是他的一个麻烦,加减乘除,他是宽大的。我上前敬礼,他的表情很难解读,好像说,怎么这样不争气,瞧你这副德性!他没有多讲话,把家中的地址告诉了我,(难得啊难得,我穿着一身破旧的军服呢!)晚上我到他家,吃到一顿饱饭,听他如何立志教育家乡子弟。他目前正是县立中学的教务主任,他说他可以安排学校雇用我,他知道我能用毛笔写整整齐齐的小楷,(难得啊难得,我穿着一身共军的制服呢!)听到我的婉谢,他掏出一块银圆给我,难得啊难得,他当天下午才领到薪水呢!我本想跟他要一套旧衣服,消除“匪兵”的形象,只是未免得寸进尺,我把心一横,没有开口。(我错了吗?)
我在秦皇岛工作的时候,参与收容东北溃散的国军,发棉衣,发路费,车辆早已备妥,立即送往后方安置。我以为驻守青岛的国军也会这样办,我忘了一个重要的因素,辽沈战役结束时,平津的局面尚能维持,淮海战役还没开打,国军当局办事还有旧谱。平津既失,徐蚌又败,加上统帅引退,危局之中,就没有心情再谈大计顾后果了。我一路行来,发现中共乱中求治,天天改进,两相对照,看见国军阵营的“失败主义”。
没几天,我们登上卡车,驶向青岛码头。当时口耳相传,轮船送我们到上海,大家高兴,后来知道此乃一句假话。青岛擦边过,只记得街道高高下下,市内整齐清洁。只记得招商局的轮船有粗大的烟囱,分三段漆成三种颜色。我在甲板上遇见沈阳时期的指导员,他打扮成有钱的商人,棉袍和皮鞋(还有他的脸色)都发亮。我到底替他捉刀写过文章,我如果开口借钱,他很难拒绝,我把心一横,算了!他对我总得应付一下,急忙写了一个纸片给我:“这是我在上海的地址”,匆匆退入客舱。到了上海,我拿着他给我的地址团团转,找不到门牌,却遇见了一位天使,绝处逢生。不错,“生活”没有眼睛,“欺骗”是它的导盲犬。幸亏有这个假地址!
没人防止我逃走,他们也许盼望我逃走,看样子他们只对我的一身冬装有兴趣。我不必再回连队了,沿着胶济公路一直往东走。
另外一次,我突然醒来,看见一只狗,它的嘴巴离我的脸大约只有一英尺。这还了得!它想干什么!父老相传,战场附近家犬多半吃过人的尸体,从此有了狼性,爱吃人,它即使不敢吃大人也敢吃小孩,不敢吃站着的人也敢吃躺着的人。胶济沿线正是国共两军多次激战的地方,我确实吓了一跳,不敢动也不敢不动,还好,它看见我睁开眼睛,掉头走开。它还是一只善良的狗。
那年山东半岛冬暖,走到中午,就像童话书所说“太阳劝人脱掉大衣”。我穿的是寒冷地区作战的美式装备,老天不会把我冻死,由济南到青岛三百多公里,乡亲也不会让我饿死。困倦来了,太阳劝人合上眼皮,我到空旷的田野里寻一个低洼的地方躺下,趁着一天之内温度最高的时分睡上一觉。
班长拿来一套土布做的棉军服,换走我的美式装备。抗战期间我穿过那种土布军服,纤维疏松,粗细不匀,很像装米的麻袋,棉花薄,后背的棉絮沉淀到下摆去了,简直是一件夹衣,他们自己已经不穿这种衣服了,也许他们准备报废的东西,故意发给我这个可以报废的人。他们有棉大衣,也没给我,换装以后,立刻寒气逼人。没有路条,我不能行动,没有那套防寒的衣服,我怎么度过春寒?我是跌入谷底了!
事后回想,那又是我的“最危险的时候”,只要一场大雪,或者害一场重感冒,我就得劳动他们到乱葬岗挖一个坑,听他们一面挖一面咒骂。
我们奉命住在城阳县城周边的村庄里,每天每人发给主食大米,没有菜金倒也罢了,没有燃料,生米如何煮成熟饭?那时青岛地区由山东名将刘安祺驻守,保境安民、抚慰流亡都是他的职责,将在外,国防部必须尊重他的意见,有些事情只要他认为重要,他可以弥补、挽回、便宜行事。我们这批残兵都从他眼皮底下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打算要我们怎么活?四十二年以后,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了他的口述历史,书中细说青岛勋绩,娓娓动人,只是对我们这些“压伤的芦苇”、这些到了黄河不死心的“余数”,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