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太苦,太累,太要命,拿人命当儿戏的事情太多,拆东补西,哪还有命给上帝(当然成了无神论),哪还有命给非洲苦人(当然成为自了汉)!
如果是教徒,留一条命给上帝,给活佛。
且说那时候,“逃亡地主”的子弟组成还乡团,尾随国军进入新解放区。国军应该使用这些人安抚乡亲,笼络人心,可是国军发给他们枪械子弹,教他们去杀人报仇!这些子弟本是民间拥枪自卫的骨干,大多数打过游击,或者有跟共军交手的经验,看人流血并不手软。国共对进,共军走了,国军暂不进驻,预留短暂的真空时间,默许还乡团先去“惩罚奸民,铲除障碍”。还乡团杀掉为中共工作的人,杀掉分了他家田地的人,杀掉斗争会上活埋他父母的人,那些人也曾是他们的邻居、佃户或仆从。还乡团杀人不经过任何程序,路上遇见路上杀,田里遇见田里杀,家中捉到家中杀,那时农民耕田经常耕出尸体来。国军犯过许多大错,这是其中一错。还乡团杀人,逼得那些老百姓跟中共同命一体,今生今世再无反顾。
如果是华侨,留一条命给中国。一条命也许还不够,人祸能把你的一条命气死,天灾能把你的一条命急死。
猫有九条命。料想有许多人是猫。如果只有一条命,今天我断乎不能坐在这里写文章。我的家乡旧侣,一条命给了黄河,一条命给了抗战,一条命给了内战,一条命给了土改或“文革”,一条命给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我们都还活着,隔海相看。
中国人一向“离乡作恶,回乡为善”。平时,当地人碍于情面,不能兴利除弊,战时,国军来去如流水,没有责任心,到处作践百姓。我还记得抗战前夕,国民政府办理“土地陈报”,命令乡镇政府确实调查每一家地主有多少土地,据以征税,使税负公平。那时地主普遍逃税,短报他的田产,所以偌大兰陵没有任何人肯承办这个工作。镇长(也是族长)找上我的父亲,费了许多唇舌,逼我父亲答应,父亲素有正直之名,不会为任何人弄虚作假,众人信服,办起事来阻力较少。那时中国人不在老家当保安团长、警察局长、税捐处长,这些工作都会留子孙债,结来世怨。他们到遥远的地方去干这些差事,作了孽一走了之。
中国人常说“人多了乱”,所以国民党害怕群众、疏离群众。中共相信“人多拾柴烧火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经过组织训练,人的个性泯灭,群性和公共运动掩盖一切,人人都是党的驯服工具,如此,万人只是一人,西方人的形容为“铁板一块”。北京大学教授刘一皋教授用他的学术语言这样包装起来:“新的编村制度全面实施,强化了政权对农村的直接控制,基本上完全改变了过去相对松散的行政结构。在乡村建立村民委员会、村武委会和民兵治保员等机构,职权包括生产、自卫、治安、财政、文教、调解、贸易、合作社等,涵盖了全部农村社会生活。同时农村中还普遍建立了共产党支部、农会、工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识字班、互助组等群众组织,传统的血缘、地缘组织被取消或改造,每个村民都要根据自己的政治、经济、性别、年龄、文化程度等情况,加入数目不等的各种组织,农村社会被置于有机的严密的组织网络之中。”
说到改革社会,那时主要的表现是“土改”。山东省农村多、地主多,山东人对土改的感受特别深刻。农人一生离不开土地,农民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块田,多少农民终生流汗难以达到目的,而地主、尤其是大地主拥有那么多田产!“一家饱暖千家怨”,佃农对地主有心结。共产党来了,把地主的土地分给佃农,因为“这块田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农民非常激动。然后中共又说,你们必须把地主彻底打倒,斩草除根,防他死灰复燃,夺回田产。充满了危机感的农民,用中共发明的方式,把地主斗倒、斗伤、斗死,这就和地主阶级结下血海冤仇。走到这一步,农民无路可退,无处可躲,只有紧紧依靠中共,从军支前,献上身家性命,以防地主的保护人国民党回来算账。
国军穷竭民力,并没有弄到这个程度,它也无法做到这个程度,国民党编神话,也没有这么大的想象力。中共说过,农民自私保守,不可能自动放弃财产,必须如何如何。到底“如何如何”才做到“国民党吃鸡自己抓,共产党吃鸡送到家”?答案可以从“人民民主专政”六字真言中探索。学者既要维护学术尊严,不能说谎,又要符合当前政策,不能实话直说,发展出一套模棱两可、点到为止的说法:“许多工作都是依靠部分积极分子,特别是少数干部强力推行才得以完成的。”……“运动本身是发扬民主的一种方式;但大规模的带有激烈阶级斗争性质的运动,运作过程恰恰是经常违反民主原则的。”伟哉壮哉!神乎魔乎?自私保守的农民纷纷自动放弃财产,他们“划掉了自己”。
概括地说,国民党办事“执简驭繁”,社会组织已经形成,已经运作,国民党顺应这种运作,倚赖由运作产生的枢纽人物,掌握枢纽就掌握了社会。地主是佃农的枢纽,资本家是工人的枢纽,校长是学生的枢纽;一个校长等于全校学生,一个地主等于全村佃户,一个厂长、董事长能抵他旗下一千个工人。国民党注意拉拢这些人,重视这些人的代表性和影响力,也偏重照顾这些人的利益。
那些脱离民众的国军将领不仅屡战屡败,战败以后也无法逃走。据名记者龚选舞的回忆录说,济南失守,王耀武带着一个副官,假扮商人出城,走到寿光县境,王耀武上厕所,副官站在厕所门旁伺候,“事毕”,王耀武伸出一只手来,副官赶紧把雪白的卫生纸放在他的手上,被人看出破绽。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李自成破北京,崇祯皇帝逃出皇宫,在煤山上吊自杀,他怎么会打结?谁替他打结?临沂专员王洪九一向和老百姓混在一起,兵溃以后,他往北走,化装成牛贩子,再赶牛南下,一路卖牛做盘缠。他最后逃到徐州脱险。
外祖母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妇,家中田产早被舅舅卖光,她的身份仍然是地主。土改无情,她老人家按照规定“扫地出门”,不留田产,不给住所,不问生活。她死在村头的一个席棚里。我那个骑驴打游击的舅舅,乡人告诉我“他没能老死”,我千方百计找到舅舅留下的两个儿子。
那时候,山东的解放区、也就是山区和农村都非常穷苦,但民众竭尽所有供应前方共军的军需。一九四七年一月有所谓“鲁南战役”,国共交战十八天,据苍山文史资料,仅我的家乡苍山一个小县,供给解放军毛线袜四万双,干菜两万斤,花生米五千斤,公粮一百二十万斤。家家把枕头套拿出来当口袋,参军一万人,家庭主妇蒸馒头,烙煎饼,九天九夜不休息,许多人累昏了,衣袖着火还不知道。一九四八年九月,共军攻打济南,单单我的家乡兰陵和我的外婆家南桥,两个乡镇昼夜赶工,磨出七万八千斤面粉,提供四万六千七百一十块门板做担架。一九四八年山东春旱,饥民两百万,鲁南为重灾区,战史讴歌淮海战役民众“支前”,山东出动民工两百万人,食油三十五万公斤,食盐三十六万公斤,肉四十三万公斤。单是兰陵一个镇,要负责前方一个师的补给和担架。各地民众推着小车,把这些补给品送到前方,车队千里,昼夜络绎不断。伟哉壮哉!神乎魔乎?
那时出现了一个新名词:“造匪”。陶行知在《申报》发表《论剿匪与造匪》,他说今日“一面造匪一面剿匪,匪既不能以剿而绝,或且以剿而势日大。官逼民变,民安得不变,既逼民变,复从而剿之,事之可悲,孰逾于此”!若说“造匪”,源远流长,国民党始则联俄容共,继而团结抗战,千千万万人都和中共沾上关系,国民党的政策可以任意改变,这些人的历史不能随手涂抹,只因与“匪”偶然结缘,在国民党的档案中一世难解,这些人到了台湾,处境尤其艰难。而且陶公只读半部水浒,他只记得高俅逼林冲上山,忘了宋江也逼卢俊义上山,既有林冲又有卢俊义,《水浒传》这才丰富深刻。中共土改、学潮固无论矣,国军常常半夜出城到卫星村落去抓壮丁,乡村年轻人不敢在家睡觉,逃到离城很远的野地露宿,中共提供招待所管吃管住,只消三天两天,已在他们身上烙下印记,国军把他们列入通匪的黑名单,他们回家再也难以安居,只有离家正式“投匪”。
兰陵王族是鲁南的一座“封建堡垒”,土改将之彻底摧毁,王氏族人也就出了几个还乡团的杰出团员。我有一个同族的叔叔,他逃到徐州郊区的九里山做难民,还在九里山野地里枪杀了他家的长工。他逃难逃到上海的时候,还藏着那把手枪。他看见上海市这么大,这么复杂,人和人又这么陌生疏远,以为可以藏身其中,苟且偷生,他低估了中共的统治能力。兰陵公安局派了一个人到上海南京寻找有血债的地主(认乡队?)把他揪出来押回兰陵,在镇中心的大街口枪决。
山东土匪多,国民政府允许民间拥枪自卫,抗战发生时,山东民间自卫存枪越过三十万支。抗战发生,地方以自卫武力为基础,发展抗日游击队,一度超过一百万支枪。中共赤手空拳,从头做起,竟能把这百万人马吃掉十分之九,累累战果,对中共的成长极有帮助,世人注意中共接收日本关东军的武器,忽略了中共并吞了山东的地方武力。有些史家说,抗战期间,国共双方机会均等,而中共后来居上,并不能完全用西安事变和日军侵华来解释。
中共作风不同,他把原籍兰陵的党员派回兰陵地区工作,鲁南专区的政委和主持土改工作的“各救会”会长,都是兰陵小学的老师,兰陵公安局长、武工队长、公安股长,都是兰陵小学的同学。此外还有我的族人。这些人面无表情,没有公事不跟你说话,路上碰见了,你若上前喊“大叔”或是“二哥”,他朝你一挥手:“太封建了,叫同志!”他们熟知兰陵每一家屋顶上有多少风雨阴晴,屋顶下面有多少恩怨矛盾,他们也熟悉每个人的性格、能力、知识程度、成长背景、人际脉络,甚至包括不可告人的隐私,他们来推行中共的政策,何等得心应手!他们断然六亲不认,他们并非包龙图,他们都是“新人”,推己及人,前来制造更多的新人。
山东土改惨烈,“五岳归来不看山”,山东是土改的“东岳”。文学作品写土改,《芙蓉镇》是扮家家酒,《白鹿原》比较深刻,其中有些细节,例如某长工最恨他的雇主,那人走路老是挺直腰杆,所以长工在土改时专门打断雇主的腰,让他到死直不起腰来。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刘一皋指出,农民“并非只想改善些子(一点点),那是远远不够的,他们经常梦想一下子翻飞到最高”。据我所知,土改充分满足了农民的幻想,农民可以用铡草的大刀把地主“铡”死,可以往地主头上浇开水把他烫死。斗争大会高潮迭起,地主不堪其苦,恰好会场旁边有一口井,他赶快跳进井里淹死。今天斗争熬过,明天斗争难熬,夫妇二人头上顶着“光前裕后”的门楣,面对面吊死。考验愈来愈严酷,刀尖向内,儿子清算老子,妻子检举丈夫,最好的朋友掌握你最多的秘密,也最有资格置你于死地。于今大学教授在他的论文里举重若轻,“尽管清算是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进行,但是由于这些法令条文都是原则性规定,缺少可行的严密性,而且随着运动深入,政策也随着变动,简单化的解释在实际操作上是没有多大作用的。”
那时许多人说,共产党员走的是“群众路线”,国民党员走的是“领袖路线”,怎样得到领袖的信任,怎样厚结领袖左右的亲信,耗尽他们的精力,他们也自以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文史资料说,中共经略东北,二十二个中央委员走出城市,脱下皮鞋,换上农民衣服,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论资格,统统下乡,国民党员几乎不能想象。据段彩华为黄伯韬写的传记说,国军在山东打了败仗,中央追究责任,怪黄伯韬作战不力,黄氏登台辩解,历述山东作战的艰困,其中一项是没有可靠、详细的地图,他们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的地图,而且多处和实际地形地物不符。我后来读国军将领廖明哲写的《了了人生》,这是他的自传,他曾多次参加国共战役,经验丰富,书中也谈到国军作战的缺点,“无图上实地的侦察”。国民政府统治山东,即使从“九·一八”算起,那时也有十五年了,为何没有测绘五万分之一的新图?一位曾在有关部门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专业人员根本无法走出去实地测量。国军脱离民众支持,已严重到这般程度。
中共发展壮大的经纬,到现在还没人写出一部《资治通鉴》。以我个人的感受,中共制胜,由于它的行为处处与国民党相反,我是说“行为”,不包括动机和结果,“动机”口说无凭,“结果”木已成舟,“行为”才举足轻重。国共“相反”,非常普遍彻底,几乎可以看作是两种文化,一生一克。可以说,共产党是国民党的“天敌”,国民党虽有种种反共制共的方案,其实挡不住,纵然高呼“向敌人学习”,其实学不来。
共产党不怕麻烦,反方向而行,它搞“农村包围城市”、“小鱼吃大鱼”。它结合贫农,不要地主;它结合工人,不要资本家;它结合学生,不要教育部长。一部总机下面有一千具电话,但是它可以使九百具电话机不通。它在全民抗战的号召下,理直气壮地去组织学生和农民,因为上阵打仗要靠多数,不能靠少数。等到民众组织成功,军队训练成熟,政治运动轰轰烈烈,当务之急是一齐动手摧毁那些枢纽,重组社会,痛快淋漓!
对日抗战发生前,山东没有中共一兵一卒,民间相传,中共“七支钢笔进山东”。那时中共只能秘密工作,称为地下党,西安事变解决后,中共由地下转到地上,公开活动,所以国民党人一再说,西安事变救了中共,他们恨张学良、杨虎城。抗战发生,中共党员可以深入农村,招兵征粮,募款买枪。山东籍的共产党员回到山东,可以向山东军政首长讨一张证明文件,回乡发展抗战的游击武力。人马多了,地盘大了,就要设立党部,委派乡长村长,于是有了解放区。据《天翻地覆三年间》一书说,抗战发生时,全国有七十个解放区,抗战胜利时,全国有两百个解放区。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住在纽约,我说住在纽约的人得有九条命,一条命给儿女,一条命给老板,一条命给国税局,一条命给盗贼,一条命给艾滋病,……
中共的组织能力反映到沂蒙山区的战场上,出现了军民一体,高度合作。国共对进,飘忽无定,共军部队未到、宣传队先到,老大娘老大爷叫得亲亲热热,解释我们为什么来;部队先走,宣传队后走,解释我们为什么走,告诉村民我们还要再来。宣传队挨家检查有没有打扫干净,有没有借了东西没还,有没有打破了碗没赔。我在秦皇岛的时候,五叔常和上校爷爷通信,一再谈到共军在山东山地坚壁清野之彻底。他当年透露的讯息,后来文史资料有更生动的描述,乡野有史,使无名英雄泣鬼神之事未曾淹没。战守期间,民众协助共军冒险争先,断路、埋雷、割线,炸桥,阻止国军前进。民众砸锅卖铁,拆屋喂马,支援共军作战。民众以树为家,树与树之间拉绳通信,草木皆兵。民家把家当丢进山谷里,国军所到之处,望谷兴叹,没有一根草可以喂马,没有一样生活必需品可用。七岁到十五岁的儿童,刺探国军行动,偷辎重,放火烧汽车。据有关的研究报告说,青少年容易受暴力和枪支诱惑,他们的人生经验一片空白,容易培养出绝对的忠贞,而且没有后顾之忧,十分勇敢。
那时中共下达了一些文件,纠正运动中“过火”的行为。今天这些文件已经公开,从中可以知道,当年各地群众普遍打死人、逼死人。纠正过火是在过火的行为普遍发生以后,障碍已经清除,社会已经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