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在独霸整片场地,”宪兵毫不客气地说,“他准以为这支球队就他一个人呢。”
“胡说八道。”上尉说。他又在看那个英国小伙子了。
“你是在说国王陛下的一位军官呢,我的老弟。”那个英国宪兵说。
美国人——年纪大点的那个——没穿粉红灯芯绒。他裤子是普通马裤呢的,跟上装一样。上装没有伦敦裁剪的长下摆,因此后尾在军用皮带下面露出一截,跟那种挎手枪皮套的宪兵穿的上衣一模一样。他护腿很普通,脚上是一双一般中年男子穿的休闲鞋,并非什么萨维尔街名牌货,鞋子和护腿色调不相称,武装带又跟这两样东西都不协调,他胸前的飞行员标志也仅仅是枚双翼章。章下拖的勋带倒是蛮抢眼的;他肩头的军阶识别是上尉的两条杠。他个子不高。脸瘦瘦的,有点儿鹰钩;眼睛很聪明,也显得有点儿疲倦。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瞧着他,你会想,此人并不真是什么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倒有点儿像骷髅旗麾下的一员猛将,也没准是个吃罗德斯奖学金的。
“不在乎。”上尉轻轻地说。不过他眼睛却在看那宪兵。第二个美国人说话了。这是个中尉,也是飞行员。不过他年纪没到二十五,他穿的是粉红色的裤子,伦敦靴子,他的外套很像英军外套,只不过不是那种领子。
“说话留点神,班长,”上尉说,“于是你发现了这个军官——”
“长官,他们到底有没有总部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我总是看到他们待在酒店里直到天亮。他们好像不用什么总部的。”
“哦,”上尉说,“不错。好吧,他此刻的状况可不宜于在小酒馆里待到天明。”
“是这样吗?班长?”上尉说。
“是那班海军浑小子里的一员,”他说,“人们通宵都从此地排水沟里把他们拖出来。你不常进城。”
“嗯,长官,那些也许可以算是船,要看怎么说了。不过得比他更能睡的人才能在那样的船上睡着。”
那个英国小伙子倾听着,很感兴趣,情绪很高。“膳宿提供令嘛,你们懂吧,”他说,“必须要有秩序,即使是在战争紧急状况下也要有膳宿提供令。这条街是我的;不许别人偷猎,懂吗?下一条是杰米·沃塞斯庞的。不过卡车可以走那条街因为杰米眼下还不需要用。还没上床呢。失眠了。早就知道的。也告诉他们了。卡车走那条街去。这下明白了吧?”
上尉转过身子对宪兵说:
“哦,”上尉说,“我懂了。”可是很明显他压根儿没懂,也没有好好听,听了也根本不信。他瞧瞧那个英国小伙子。“哎,你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待在这里呀。”他说。
“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中尉说,“城里整个夜晚哪儿都是他们。排水沟里都满了,他们的宪兵一车车把他们装走,就跟公园里的保姆那样。说不定法国人让他们用汽艇,为的是不使他们白天睡地沟。”
宪兵走开了。此刻扶着英国小伙子的是上尉,他的手撑在小伙子腋下。这小伙子又像个疲倦的孩子打起哈欠来。“站稳了,”上尉说,“车子一分钟就能来。”
“这又怎么了,霍普先生。”英国宪兵说。他扭过头来问那个美国宪兵:“这一回又是什么事儿?”
英国小伙子再次努力振作起来。“没事儿,放心好了。”他模糊不清地说,他的声音挺悦耳,几乎讨人喜欢,也很文雅。“习惯了。虽然石子地硬得有点难受。应该命令法国人修一修的。客场球员应该有好点儿的场地玩球,你说什么?”
“上尉想到之前,我就这么考虑了,”宪兵说,“他说天黑后他回不了船,因为太阳下山时他把船藏起来了。”
“怎么回事,班长?”那美国上尉说,“出了什么事儿?他是英国人。你最好让他们的宪兵来管他。”
“好吧。”英国小伙子的声音透过哈欠发了出来。
“不这么叫。”上尉说。
“到底怎么回事,班长?”那个上尉说,“他方才干什么来着?”
“——看看本子上是怎么写的,他有权用马路呢,还是卡车有权。于是我把他拖起来,这时候上尉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上尉允许我此刻就把这小子交给他国王陛下的奶妈——”
“你能不能上对面去把鲍加特上尉的司机叫出来?霍普先生由我来照顾。”
“就是那类东西,”中尉说,“你见到过的——那种小艇。是汽艇,加上伪装,等等。在港口里横冲直撞。你见到过这种东西的。他们一整天玩这个,到晚上就在此地排水沟里一倒,一直睡到天亮。”
“哦,”上尉说,“我还以为这些小艇是指挥官的专用艇呢。你是说他们让军官来干这样的小——”
“哦,”上尉说,“倒是听说过他们。我此刻记起来了。”他现在也注意到,虽然这条街蛮热闹的——它就处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咖啡馆外面——这里人来人往,当兵的、老百姓、女人家都有,可是他们谁都连停都不停一下,仿佛已经见惯不怪,他眼睛直看着宪兵,说:“你能不能把他弄回他船上去呢?”
“国王饬令;没错儿。”上尉说。
“你是说,他们并不是真的从船上下来的?”
“码头底下?一只小船?那是什么呢?”他此刻是在跟中尉说话,“他们是不是在使用某种水上摩托艇?”
“行了,班长,”上尉说,“你可以走了。我来处理这事。”宪兵行了个礼走开去了。现在是英国宪兵在支撑着那个英国小伙子。“你能带他走吗?”上尉说,“他们总部在哪儿?”
这时候第五个人出现了,他是个英国宪兵。“啊,又出事了。”他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时他看到了美国人的肩章。他行了个敬礼,听到他的说话声,那英国小伙子转过身来,摇晃着,朝这边盯着。
“也许我能给他找到家有黑角落的小酒馆,在那儿他可以趴着睡。”宪兵说,可是上尉并没有在听。他在朝街对面看过去,那里另外一家咖啡馆的灯光洒落在人行道上。英国小伙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的嘴显示出粉红色,毫无顾忌地大张着,跟小孩一模一样。
“站直啰,水兵!”那宪兵粗暴地说,一边拽拉他那摊泥似的负担。“没准上尉能听出个头绪来。我可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他们把小船藏在码头底下。晚上开到码头下面,要到第二天潮水动了才能把它再开出来。”
于是英国小伙子做了番努力。他使劲立直,想法子凝聚目光。他摇来晃去,胳膊在宪兵脖颈四周乱摆,举起另一只手敬礼,他把手往右耳朵上举,指头有点儿弯,此时身子已经又在乱晃了,他挣扎着想站直。“干一杯,长官,”他说,“名儿不叫贝蒂吧,我希望。”
这回宪兵的声音是一下迸出来、断然与完全不留余地的。就像是一扇关死的门。“我可不清楚,长官。”
“好像也没什么事儿,”那美国宪兵说,“你们就是这样带兵打仗的。不过在这儿我是个外国人。哪,交给你了。”
“我懂了,”上尉说,他看着那个宪兵,“那是哪一类的船艇?”
“哦,你好,艾伯特。”他说。
“他把街心当成他的眠床,拿只空篮子作枕头,躺在那儿,双手搁在脑袋后面,膝头交叉,跟大伙儿辩论,他到底应该起床走开去呢还是用不着。他说卡车可以调头绕开走另一条路,他可没法用别的马路,因为这条街属于他。”
“我说不上来,”中尉说,“没准是让小艇把热水从一条船送到另一条上去。或者是送面包。要不就是忘了带餐巾或是别的东西时可以快些来回。”
“属于他?”
“他不会当它是一回事的,”美国宪兵说,头一斜朝英国宪兵指指,“他只会说那不过是只画眉,或是只知更鸟,或是只别的什么小雀儿。方才我在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拐进这条街,我发现路堵塞了,从码头开来的卡车排成了长行,司机们都吵吵嚷嚷,问前面到底出了啥事。于是我往前走,发现卡车排满三个街区,把十字路口也堵了,于是我来到队伍最前面,事情就出在这里,我看见有十来个司机围在前面,在街心开会或是讨论什么问题,于是我来到那里,我说:‘这儿有什么事?’于是他们闪开让我插进去,我发现这个浑球躺在——”
“我知道他是英国人。”宪兵说。他喘着大气响亮地说,那是正干着重活的人的说话声;英国小伙子尽管四肢像姑娘般纤巧,却比他看上去要重得多——或者说更难摆布。“站直啰!”宪兵说,“他们是军官!”
他面前那伙人里的一个也许根本没看到他。此人由一个美国宪兵拉扯着才勉强站住。他醉得一塌糊涂,跟把他扯直的大下巴宪兵相比,他双腿细长,柔若无骨,看上去简直像个参加假面舞会的姑娘。他也许有十八岁,个子高高的,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和一双蓝眼睛,那张嘴也像是姑娘的。他穿了件水手短夹克,纽扣全扣错了,上面有新沾上的湿泥,在他长了一头金发的脑袋上,以别人永远学不来,连有几分像都学不到的那种明目张胆、招摇过市的倾斜角度,扣着顶皇家海军军官帽。
“藏起来了?”
“他不跟你们说了吗?他不肯起来,就躺在那儿,跟他们辩论。还叫他们派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领一份他们的作战条例来——”
“啊,”英国小伙子说,“我原本也没这么指望,我弄错了。不在乎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