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芭芭拉了。”艾比说,她的声音有一点平淡,没什么“赞美主”的心情。这一点我们可以好好努力。如果我能够让彼此安然度过这个危机,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好好努力。
“咔!”埃里说,一边把手伸到空中,“贾斯丁,我想你知道我们不会播出这一段。”
艾比把背包背上,她的身体因为包的重量微微一沉,然后她拎起鹦鹉笼。“哦,你看。”她说,这时我们才头一次注意到下方那片神奇的景色。
“往这里,艾比。”我大喊,掉过头就开始跑。我寻思一个理由,“如果我们不和她们走同一个方向,机会更大。”
我们下了车,我这才在一小时内头一次看到艾比的脸。她看起来非常非常哀伤。既然我已经恢复了一些,我就觉得更能关心她,提供她妻子需要丈夫给予的安慰。
等到我们把车停进“巨人堤道”停车场,我已经能让自己平静一些了。我仍然不完全清楚要怎么做,但是我心意已决。我要采取一些行动,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跑过第二道门,艾比紧跟在后。
我不要这样想。我会做一个更好的丈夫,只要……只要……我整个身体在发抖,夜色已降,天气也越来越冷。我的目光盯着艾比,她的心愿……不管是什么,没多久就说完了。才几个字,她就说完了。然后他们叫我上去到那个椅子旁边。
她做了个像是半耸肩的动作,表情倒是没变。“不要紧,”她说,“我很抱歉在你不舒服的时候用我的问题来烦你。”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堕落,纯粹的堕落。不管是什么理由,掌权的那些人决定了:那对婚姻不稳、还加上对同性恋有些古怪想法的宗教狂,要比那对邋遢的女按摩师有吸引力。只要立刻打通电话,只要提示我们往右走不要往左走,他们就能把他们喜欢的角色留在节目里。
我没有他们进一步犯规的证据,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比赛期间唯一的干预例子。谁晓得这种介入有多深?他们甚至可能设计好每一次的淘汰、最后一个月的每一条错路。这么想来,肯恩在那班往东京的闷热火车上找上我,也许就是他们的主意。(为什么这会让我感到胸口被人打了一拳?为什么当我被聚光灯围着坐在这个石椅上时却突然想哭?我无法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们干预的程度有多深,我知道的是:这个比赛被人动了手脚,而这可不会得到大众的好评。这个节目从里烂到外,正好对我有利呢。
摄像师们此时开始试拍、测光,我可以感觉到内心的亮光,已经要从我体内迸出了。工作人员撤到一旁,我独自坐在聚光灯下,准备说出我的心愿。
“欢迎贾斯丁和艾比。”她说。我迎向她的目光,发现其中毫无人性。“你们是第三支到达的队伍,但是因为最后一刻一个队伍被取消资格,你们就提升到第二名。不过在我接受你们报到之前,还有一项任务要你们完成。”
不过一个好丈夫会尽力避免使妻子痛苦,所以等以后,在我找出方法把这个危机结束以后,我会郑重道歉。也许我甚至会让她知道——在不透露太多事情的前提下——我今天那种反常态度反而是为了她好。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我的保护。
“这个门怎么样?”艾比在我身后喊。
我对他的鄙夷已经到了几乎难以克制的地步,但是我不能让它碍我的事。我闭起眼睛,凝聚那股恨意,用仇恨煽动我胸中燃烧着的怒火。我要打倒你,我心想。我要打倒你!
埃里嘴扭曲了,一时间我认为我把他逼到死路了,可是他却突然爆笑起来。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制作助理们、摄像师、音效小组、那个下三滥的芭芭拉,他们全都因为我胆敢用道德大声疾呼而嘲笑我。
“猜是哪扇门?老兄,”他把头扭向与我们奔跑方向相反的一边,说道,“三号门。”
“我们到下面去吧。”我说。
“这是你回应的机会,”埃里说,“你现在应该请求艾比原谅,这样会好些。我想有几种处理方法:你可以获得勇气更诚实地过日子,这是一个角度;你也可以弃绝整个‘前同性恋’事件;或者你也可以祈求拥有力量,再也不要犯罪,假使你仍然要走宗教的路。”他在向我简述这些选择时,语气几乎很乏味。这些对他而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听着,”他说,目光直视我的脸,“我知道你跟肯恩说过话。你我都知道我们这里会揭露什么事情。”
“不对,”我说。“这是人家进这座城走的第一道门,肯定已经有人用过了。我们继续走。”
“好,贾斯丁,”埃里说,“我们好了。”
“你在干什么?”她说,“我们不是应该有条理的吗?”
这是发生在比赛第三段的事。那时我们在希腊的罗德斯岛,是“寻宝回合”的最后一部分,我们正赶着去报到点。我们应该设法进到称为“旧城”的中世纪城堡,然后再穿过迷宫一般的狭窄街道,找到在“骑士街”尽头的“骑士团团长宫殿”等待的芭芭拉。我和艾比知道这里,但是我们因为班机延后而耽搁了,所以是抵达这个岛上的最后一批参赛者之一。当我们抵达时,发现制作人给这个任务又加上一个谜题:进入“旧城”有十一道门,参赛队伍还剩十一队,只要有一队走过其中一道门,制作单位就把它“封住”,别队就无法进入。哪些门被封,哪些门没封,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每道门前都有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守着。唯一可以知道哪些门仍然开着的方法,就是沿着城堡周边跑,一一去找骑士,直到找到准你进入城门的骑士为止。
我们走下岩石,艾比脚步越来越不稳,鸟笼里也不时发出抗议的叫声。我思忖一下如果鹦鹉受伤会有什么后果,不过我没有再多想就不去管它了。反正我们可能被取消资格,任何和鹦鹉有关的不愉快的影片也都会被删掉。
“很抱歉之前对你有些不客气,”我让声音放轻柔,“我相信这一天对你来说很不好受。”
我连听都不想听。我可以感觉到身体内的光正透过我的皮肤迸射出来。
埃里又在芭芭拉的规定上加上他的规定,然后要我到海边等。隔着一段距离,海风又在我耳边咆哮,我看着妻子坐在一把石头做的椅子上。我看到她嘴唇动,但是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还可能有什么愿望?我知不知道?
“没关系,”我说,我感觉我胜利了,我让他们怕了,“我会通知媒体,我会告诉他们每件事。”
开始啦。好戏上场!
艾比在我们前面,没有看到这一幕。我看了山姆一会儿,不确定该怎么做。他没再说别的话,只是耸耸肩,好像他其实也不在乎会怎么样。
“他们当然在乎,”我说,“观众想知道这个节目根本很差劲。我要公开这件事。这事会造成轰动,你们要完蛋了。”
“好,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埃里说,“时间不早了,我希望这件事弄完。我们需要你许个愿。”
她没有再质疑就跟我跑了,她一直都是个好妻子。在第三道门前,我们发出请求,像骑士一样鞠了躬,就获准通过了。我们找到芭芭拉,于是,那两个按摩师就打包回家了。
当时我和艾比与一队来自西雅图的职业女按摩师争最后一名。这是还算亲切的两个女人,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们在镜头前表现得并不有趣(当然更没有她们的职业给人印象的那种趣味了)。我们四个人绕着城墙赛跑,想进到城里,这时我们那个名叫山姆的摄像师接了手机,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抓住我的手臂。
问题是,我要如何破坏这样一个节目?答案很简单:做件事让人不看这个节目。揭露这个节目有如癌症的真面目。我的弹药库里有几件可能的武器,其中一件我认为或许有相当的威力。我有一个连艾比也不知道的秘密——呃,我想现在已经很清楚,我的秘密倒是有几个。不过这一个却可能是我的救星。
“我们希望你做到这些。”埃里说。他在教我怎么许愿,好像他能控制我想要的事情。
这个节目不是《幻想岛》,不会提醒观众提防他们希望的内容,这个节目告诉你,你的幻想和愿望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这个节目背后的人最想要的,是鼓励人的不满。他们告诉你,你也许以为拥有了需要的一切,可是你错了。是不是有些梦你还没去追寻?你能不能比今天更快乐?(不必去管有些梦永远不应该成真;不必去管快乐是一场只有傻子才会以为可以赢得的比赛。)他们看到你承载着每天的压力坐在家里,而想要教你如何去渴望、去努力、去绝望。他们要你认为你的生命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而爱情、冒险、一百万就在那里等着你,近到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屏幕的亮光下跳动。他们说这种事不会有苦果,你真的可以两者兼得。你只需稍稍把对灵魂的把持放松一点。
“贾斯丁,”埃里说,他仍然挂着笑容,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温柔的,“你有没有看过我们节目后面的片尾字幕?我们有一个声明:‘在某些情况下,参赛者在本节目、电视台及制作人的斟酌下,可以接受电视播出之外的额外提示。’我不清楚,你得去问法律顾问。重点是,别人知道这些不是全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不是五十年代了,贾斯丁,没有人会在乎。”
从贝尔法斯特到安特里姆海岸,这一路上我生气、我祷告,也思索该怎么办。车是由艾比开的,这样也好,因为我想我情绪有些激动,不适合在这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驾车。我感觉到的是气愤、惊恐、孤独,几乎说不出话来了。艾比一直跟我保持一段距离,自从在特拉法加广场我无法同情她那种女学生一时爱恋的怀旧心境后,她就很不高兴。这件事我很遗憾,但是当你整个人处在混乱中,当你头上有一把剑在挥动,而你不知道要来救你的是上帝还是撒旦的时候,要关切一个最大罪过只是“渴望”而已的人,其实很困难。
灯光人员这时正架设器材准备在黑天拍摄,埃里要我等几分钟,让他们弄完。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任由他们摆布,他们则在考虑哪种方式最能在渐暗的天空背景下拍出来。我利用这段时间祈祷主赐给我力量,给我指引。我试图想象他们在我身上打的光发自我内心,因为我充满了上帝的爱,使得这爱从我身上发出了光,照亮了夜晚。
“我希望,”我用平稳而坚定的语气说,“谎言到此为止。我希望观众知道这个节目的结果已经受到污染。这不是实况,负责人泄漏了消息给参赛者,淘汰也已经事先就决定好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觉得自己像个传道者,以精神的力量激发信众的热情。“各位全被愚弄了,”我对着摄像机和摄像机后面那伟大国家的所有人民说,“这节目是个骗局!大家不应容忍它!”
“这是主的美好作品,”我说,“这里有救治无神论的药方,就在这里。”
“贾斯丁?”埃里说,“可以的话,今天要拍完。”他在等我,他们全部都在等我采取一些行动。而我突然明白,有些情况下,暴力是合理的,甚至是必要的。我往上看了一眼,群聚在那边的许多人影中,看到我妻子的身影,于是我采取了行动。
突然,“毁灭力”这个词不知从哪里闯进我脑中。我拼命想“毁灭力”、“挡不住”、“无益”这些词,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对付这些人,他们还有哪些招术?我要为他们溅血吗?这样能动摇他们吗?我想象我的遗言,那会像纳尔逊将军的一样细微而深刻;我想象我的躯体碎裂在岩石上,这是个躺在他们立起的假祭坛上的殉道者。但是,不,这样的戏剧性会让他们欢欣鼓舞。他们会拍下那个画面,像挥旗帜一样向全世界挥舞。而我在准备好见我的造物主之前,还有工作要做。
他这满口的脏话让我相信他在唬人,其实他要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虚弱。
“我对下一道门有很好的感觉,”我说,“起先我祷告的时候,有一个影像进到我心里,看起来很像下一道门。”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芭芭拉和她的工作人员那里,我们站在她前面,这才头一次看到整件事是多大的讽刺。今天又不是“审判日”,她没有权力决定我们的命运。
从在伦敦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思、在祈祷,想要找到采取正确行动的指点。而我得到的是:我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个节目污染视听。这不只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每个家中有电视的男女老幼。我踏上这段旅程时还很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股永远的力量,以为我可以拿大众文化做跳板,向更广大的观众传达这个希望的讯息,但是我终于发现这个节目和其他类似的节目是最卑劣、最阴险的垃圾!
我直直跑过第一道门。
如今看来这些都非常清楚,我很惭愧竟然同意做这个骗局的一部分。但我可以赎罪。邪恶深植在这个节目中,我有责任把它拔除。
“别傻了,”我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的呀。”我们尴尬地站在那里片刻,摄像机拍下我们的不自在,供日后使用。我们之间很明显仍然不对劲,不过我一向不知道在说了“我很抱歉”后该怎么做。
我坐过游乐园里的云霄飞车,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失去平衡:突然的俯冲,颠倒的世界,不能再靠肺呼吸、靠腿站直。现在我站在这里,没有一件事改变,但是地面却毫无警告地被扯开了。还要一分钟我才能知道在飞还是在落地,或是两者皆是。
我犯了重罪,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犯了罪,我也忏悔了,不论我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那都是主和我之间的事。我不能忍受的是,让一个死摄像师和一些好莱坞拜金制作人自命为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裁判。我不能忍受的是,让我的名字被诋毁,我的信仰受质疑,我辛苦赢得的恩宠被人在广告空档间嘲笑。我从来不相信有反基督的阴谋理论,但是我忍不住会想,他们要把我打倒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因为我不怕宣扬基督的爱带给我生命的喜悦。如果他们拍到某些左派大学生、某些所谓的“同性恋权利运动”分子在旅馆里的影片,他们就不会这么着急用这个去污染美国的电视屏幕。他们对于有信仰的人,用的是另一套规则,而我就成为他们口中谩骂的伪君子了。
被训练的狗。我们对他们而言就是这个。芭芭拉喋喋不休,鬼扯了一些跟异教徒的巨人和愿望有关的事,他们又给我们找到一个机会,把不满散布给观众,就像把种子撒在新翻过的泥土上。
这件插曲发生以后,我从不同角度思考过。说也奇怪,一开始我并不特别觉得它有什么重要。我们在演一个电视节目嘛,不是吗?而且我们不是几乎每天都要接受制作人和拍摄小组的命令指挥吗?我已经知道“实况节目”的“实”,其实是要人半信半疑地看待。人家稍微指点我们正确的方向,使我们能参加这场比赛,努力朝奖金前去,又能让我们散布更多的讯息,我凭什么说这有错?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他说,“不过流眼泪会不错的,如果你要做出悔罪的样子。想想出了性丑闻的布道家史华格牧师和那些家伙,他们就把丑闻处理得很好。”我瞪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血脉激发出一团像热焦油般又厚又黑的恨意。我周遭全是邪恶。“但是要做点什么,”他说,“我想如果你完全不提这件事,情况会很不好,观众都等着要看一些事情。”
“好。”埃里说。他的语气平淡。“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不管你想的是哪件事,你没有证据。第二,你的合约里有一条,规定在节目播出以前不得放话给媒体。第三,这一点我想你没搞懂,那就是,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你说的什么狗屁!”
我瞪着他,开始感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