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之间心照不宣:要是让班特自己选择,他一定宁愿被埋葬在斯德哥尔摩。
尽管如此,大家进入教堂后,朝入口右边那间小到不能再小的接待室望过去,仍然看到有一家人面带惊恐、惶惶不安地坐着。
所有参加葬礼的来宾几乎同时转过身,站起来,几百双眼睛同时盯着这家人。他们完全不认识这些来宾,这些人都是功成名就的社会人士,穿得光鲜亮丽,家中想必也没有早逝的子女或弟妹。他们看见其中许多来宾已经哭泣过一阵子,他们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真情流露,真心哀悼他们逝去的至亲至爱。
所以,他们现在才会惊慌地坐在小小的前厅内。教堂被前来凭吊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从礼拜堂内传来的交谈耳语,全被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身穿黑衣,六神无主地等待着牧师的指示。厅内早已坐满他们不认识的人,包括剧院人员、演员、艺术家,这些人想必都彼此认识。
如果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典礼就可以开始了。
从来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这不只违反自然法则,更违反一切。
“他真的很棒。”母亲一再耳语,紧握住女儿的手,试着从她的眼睛里寻求同意。
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母亲还是站起身来,一起身便感到重心不稳,简直像是在空中盘旋。她一边木然地朝牧师点点头,一边用纸巾继续擦拭泪水。
所有人就这样站在表演艺术学院入口台阶上哭泣。
班特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死真是天妒英才,是艺术界永难弥补的损失……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抗拒,她不想接近祭坛上的棺材,她就是不想!
棺材正面的镜框里,是一位年轻人的遗照。他异常俊美的脸庞,挂着深邃迷人的微笑,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
班特就这样走了,这真是文艺界莫大的损失。
是的,违反一切!更何况是她年纪最小、最讨人喜爱、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儿子!
她完全无法理解。
即使万般绝望,这家人还是为自己杰出的儿子感到骄傲。
准备好了吗?不能再拖了。
牧师问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好”时,班特的大哥觉得自己全身好似冻结了一般。他多想放声尖叫,多想让时间的脚步停下,使一切恢复从前的样子。他更想痛揍牧师一顿,将她碎尸万段!
大姐用手臂搀扶母亲;刚服用过镇静剂的母亲冷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过去这几个星期,她悲愤交加,几乎都要把指甲给咬碎了,她的手指又红又肿,甚至开始发炎。她哭了又哭,眼睛下方的皮肤红肿,好似鳞片一般随时会剥落。
这时,大家再也忍受不住,终于痛哭失声。
所有人都对这家人尊敬不已,却对发生的一切同样无能为力;他们仿佛全遇上了海难,没有救生圈,举目所及但见一片汪洋,看不见陆地。
她的两个子女必须推着她前进。
一阵礼貌谨慎的敲门声之后,牧师走了进来,告诉他们葬礼即将开始。
准备好了?
谁躺在棺材里?她不知道是谁躺在棺材里!一定是误会,一定是有人搞错了!
班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集妈妈与两位兄姐的宠爱于一身。他是全家人心中永远的小宝贝,为了一圆星梦而来到斯德哥尔摩。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们竟然紧紧抓住她,一步一步强迫她接近那具可怕的棺材。她只想放声尖叫,奋力挣脱,又撕又抓。
进入表演艺术学院就读,一直是班特最大的梦想;在他有限的今生里,他也确实在斯德哥尔摩功成名就,发光散热,将整个城市纳入自己的地盘。最后他们决定,就在这座位于表演艺术学院旁边的教堂为班特举行葬礼。
这座小巧的黄褐色木造教堂,从外观上看,它像一座乡下的教堂。据说这还是故意设计的,这样才不会把人吓跑。
从她的口中传出一声悲鸣,可怕的是,这声音竟然不是她的。她嘴里有一个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叫着: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我们走吧。”他低声对母亲说。当他一站起身来,整个世界仿佛跟着瓦解。
她转身一瞧,发现前面那副棺材被高举着、竖立着,张牙舞爪,像是在威胁她。
整副棺材除了那朵玫瑰花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或点缀。
这时,教堂钟声响起。
她仍旧无助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指望他们告诉她该怎么做。
不知为何,今年的夏日来去匆匆,将光与热一瞬间烧尽就离开了。仲夏节还没到,紫丁香丛就只剩干枯黄褐的小树枝。山丘上教堂前,散落一地的花瓣,仿佛五彩碎纸,正在凭吊一场已逝的宴席。
他直接将所有剪报送给那一家人。那位母亲会把这些剪报,还有爱子早年参与演出的电视影集报道,用文件夹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只为纪念那如流星般耀眼却短暂的成就。
悦塔街南端的圣灵园中有一座隆起的小山丘,四周绿意盎然,圣灵教堂就位于此地,对所有人伸出欢迎的双臂。拼木地板,墙壁上简单的挂画,宽阔的窗户透进更多光线,教堂里的一切显得非常朴实无华,散发出一种友善、平易近人的氛围。
20世纪初的时候,大批穷困的民众从乡下涌入首都,只为谋得一份工作,图个温饱。他们需要能够提供精神慰藉、让他们倾听上帝箴言、接受圣餐礼的地方。位于1公里外的卡特琳娜教堂有着宏伟的雕刻,真材实料的大理石礼拜堂,反而显得太崇高、太肃穆了,不适合这些刚到城里的草根民众。
真正关心、疼爱班特的人都住在斯德哥尔摩,在这里为他举行葬礼,也算是某种落叶归根吧。
教堂大门敞开,人们从四面八方,或三五成群,或单独走上前来。
美丽的外貌,精湛的才华,无可限量的前途,最后却像天际流星,倏忽即逝。
校长还特地给他们看全国各大报纸对当年毕业公演的评论剪报以及表演的精彩片段。当时每一家报纸、每一家新闻社都专文报道过班特。
但这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咬牙切齿,咬到下颌几乎碎裂,却依旧无能为力。
相反地,这座圣灵教堂就显得平易近人。
女儿的眼眶泛着泪水,点头表示同意。
两位子女一左一右陪着母亲,搀扶她进入大礼拜堂。
他是这么受大家的喜爱,整个教堂的大礼拜厅座无虚席。
班特曾在表演艺术学院待了三年,校长特地接待他们,促膝长谈,对班特的表现与才华赞誉有加。他再三表示惋惜:这真是文艺界莫大的损失!
教堂里,通往主礼拜堂的走道尽头,摆着一副浅色木制棺材,上面插着一朵玫瑰。
当年在厄斯特松德咖啡厅发掘班特的导演非常大方,让他们免费住在自己位于南岛区的雅致木屋,他自己则花钱住旅馆。
这一切实在过于光怪陆离,叫人无法理解,无法相信。
“没有比他更善良、更好的人了……”
离开学校时,他们遇见一位全国知名的演员。这位演员一知道他们的身份,便紧握住他们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再三告诉那位母亲,她的儿子真是百年一见的人才,他多么希望能够与班特共事!他语带哽咽,直说班特的死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说到最后几近泣不成声……
他们怎么可能“准备好了”?
他们和这些导演、演员、校长素不相识,而他们竟为了班特的死感到如此悲痛!
棺材旁边有一座铁制烛台,孤独的烛焰在风中摇曳。
他们大老远地专程从汉玛滩坐火车赶到斯德哥尔摩。这段时间,他们在城里遇到的人都相当友善。
完全无法理解!
6月进入尾声,紫丁香已经盛开。有时就是这样,夏天来得早,天气热得快,花儿不只开得快,还开得异常浓密,简直是怒放。
一切仿佛都是未完成品。一切都是残缺的,仿佛还有什么正在加工,正在酝酿。
天杀的,赶快送我们上绞刑台,赶快完事吧,别再拖了!
女儿紧张地咬着指甲,手指的表皮出现一道裂口,鲜血迸流而出。她局促不安地拿起擤过多次鼻涕、已经皱巴巴的手帕,压住流血的手指头,同时不耐烦地起身。
前来的大多是年轻人,死者本人也才二十出头,他的人生才刚开始发光,他正要向全世界证明自己……
母亲突然想道:天哪,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她的小班特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天气相当美好。这样的天气更适合放暑假前的结业式,或是夏季户外婚礼。但是身穿墨色西装的司仪站在石阶上,神色凝重地发着流程表,走进教堂的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悲怆、苍凉,仿佛冻结——然而外头正是灿烂温暖的6月天,这一切真是太不协调了。
门开了,大哥蹑手蹑脚溜了进来,用最轻柔的声音告诉姐姐与母亲,厅堂里面已经座无虚席。全家人只能从绝望中寻找这样的慰藉:他们的小班特只身一人在斯德哥尔摩闯荡,竟然有这么多人喜欢他!这绝对让人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