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就是潮汐,涨落自有时;退潮时,你才会突然发现自己其实站在陆地上。
就算生命中的一切全崩毁了,还是可以上药店购物,因为是夏天,就穿着短裤与T恤,问候熟人。即使你的生命全毁了,永远无法弥补,你还是只能礼貌有加地回答:“谢谢!我很好!”
保罗观察着本杰明的神态。他们已经认识五年多了,本杰明仍然不时会被他说的话吓到,这反而让他感到非常满意。
将杯中物一干而尽,这是攸关面子与荣誉的大事,千万别拖泥带水!
“老——天爷,亲爱的本杰明,放轻松点好不好?不要那么严肃。你知道的,我人又不坏,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人生就和吃饭一样,有什么就吃什么。人生苦短,我们身为死人的时间远比活人还长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有这么难懂吗?”
即使一切早已不同于以往,生命还是会继续下去。人生固然充满伤痛与哀悼,但也总有喜悦与甜美的回忆。有时我们不会想这么多,有时却又陷于悲痛的潮汐周期中。年复一年,进入下一个十年,属于本杰明的年华终将老去,最后他将会发现,也许,最好还是与过往和解。要能与其他人共享生命中的美好,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想起那些已逝者,一闭上双眼,他们的面容就浮现出来。
“听好啦,”他再度坐下,不胜满意地念道,“我就是这样回他的:‘福瑞里,我最爱的小亲亲!世界上每一刻到处都在死人。你以为你是谁,很了不起吗?小废物,争气点吧!’”
这情景,就像本杰明在拉斯穆斯去世约一年后,在药店遇见一位点头之交。那人很明显是个娘娘腔,可是本杰明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两人是几时见过面的。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对他说:“嗨,你好吗?”
伤痛与孤独像寂寞卷起的巨浪,毫不留情地将他吞噬。
生活根本不是生活,只是苟延残喘而已。拖过这一刻,撑到下一刻,再下一刻。
这两个年轻人的惨痛经验简直如出一辙。
保罗拍拍本杰明的手臂。
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原先的蒙蒙细雨转变为夏日午后的滂沱大雨,本杰明仿佛突然被扔进河里,全身湿透,只得缩进一处大门内,寻求掩蔽。
“哟,我都不知道你开始戴眼镜了!”一如往常,赛尔波是大伙当中唯一懂得怎么回答保罗问题的人。
保罗边说边伸手拿芥末酱。
1987年的圣诞夜,这是拉许欧克的最后一个圣诞夜。才喝了第一杯,他就开始发起牢骚来。
保罗眼神一亮。
本杰明正想补上一句“外面正在下雨”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对方却突然显得犹豫不决,好像自己说错话了,又纠正道:“嗯,其实我算不上很好……我挚爱的人上周六去世了。”
他没等大家搭腔,直接冲进房间取来那封信。
对方眼神为之一亮,仿佛他们是多年好友,回答得相当自然:“哎呀,是你啊!谢谢,一切都好!”
“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自杀。不过他要是真的自杀了,总比到处乱寄信,闹着要寻短见,把大半个圈子里的人吓得半死要好得多。”
“喏,你们觉得怎么样?”
拉许欧克摇摇头。
这句话既沉重又清晰。有那么一瞬间,一切仿佛静止凝结。雨点继续沿着橱窗边缘滴落。轮到本杰明结账了,他把要买的东西交给站在收款机前的店员。店员、本杰明和药店里其他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这天是星期一,大白天,那位勉强和他称得上点头之交的男子兀自站在原地,无依无靠,仿佛一具失去意识的形骸。
“我挚爱的人上周六去世了。”
“所以说,他不准备自杀啰?”拉许欧克问道。
“对啊,你不觉得很帅吗?都是这该死的艾滋病,搞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管怎样,这小傻子总算回信向我道歉,表示自己会‘长进一点’。”
想办法拖下去,继续呼吸,一次一口气;状况不怎么好,不过总可以想办法改善。
呢喃声顿时停止,一阵静默。在那一瞬间,他们都想起来了。
如今,伤痛早已牢牢攫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得学会与伤痛共处。这可不像感冒,注意均衡饮食、多休息就能治愈。
他边读边取下老花眼镜。
然后,他们引吭高歌:“三个矮小的老太婆要到穆拉市的菜市场!”不过嘛,他们得先搞清楚这些老太婆在穆拉市到底想干吗。
“你不认识?算了。他以前就寄过几百封自杀信,可是他采取过什么行动吗?没有!”
保罗挥着一张卡片:“这穷酸臭小子,居然用圣诞卡回信,看准过节期间邮资比较低!呸!”
这一刻,他们就在药店,这是日常生活的一景。因此,他一开始才会回答“谢谢,一切都好”,仿佛一切都很正常,然后才猛然想起,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好,简直糟透了。他的世界被撕裂,一切全都崩溃了,眼前的现实残酷到不像真的。既然一切皆已崩毁,他也不再觉得世间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这就像派对前寄了一大堆邀请函,结果却临时取消派对一样。他这个人越来越麻烦了,我还得回他的信。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回信的?”
保罗极为不悦地挤眉弄眼:“你也认识福瑞里啊!拉许欧克,你也认识这个福瑞里,对吧?”
能在有限的今生,爱上一个也深爱自己的人……
“我告诉你们,昨天我收到一封自杀信!”
在场所有人听后都无动于衷,赛尔波还吃着海鲜,嘴边呼噜作响。
“哦,不会又是福瑞里吧?”他边吃边说。
状况不可能一直坏下去的。
他举起酒杯,高喊一声:为人生,为福瑞里,为莱恩干杯!莱恩早已不在人世,但保罗还是称他“我们缺席的战友”。
现况真的糟透了,但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即使当下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这道理还是颠扑不破。
雨势渐小。本杰明跨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骑去。
伤痛确实会成为个性的一部分。它就像潮汐,无论你觉得整件事已经过了多久,春去秋来,一旦涨潮,就会以惊人的力量冲上来,将你彻底淹没。
一整个下午,本杰明的思绪都在那个男子身上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