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他们站在那扇漆黑的木门前,等着保罗开门。当他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开门时,他们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费力和挣扎。
一张A4大小的纸,上头看得出是病人用颤抖不已的手写下的潦草字迹。保罗用大写字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下面是另一排大写字母,字比上一行更大、更醒目——
他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随后,蜷曲着身体闭上眼睛。
他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所有他们共度的圣诞节,直到去年为止,都称得上气派十足,整间屋子从地板到天花板布满了花环、亮片、天使与圣诞老人,其中最大的一只圣诞山羊还头戴镶边小皮帽。今年呢?真是凄惨,他甚至没力气把那棵银色的塑料圣诞树从储藏室拉出来。
他打开冰箱,这次眼神一亮:“啊哈!总被我说对了吧!”
这回,保罗终于睁开眼睛瞧着他们,露出一丝微笑。
本杰明本来还嚼着食物,冷不防冒出一句:“十年前,我和拉斯穆斯就在这里相遇……”
“要不要喝点香料酒?”
赛尔波笑了,表示愿意喝一杯香料酒。
保罗盯着他瞧,迟迟不敢开口,仿佛必须先集气,才有力气把整段话说出口。
赛尔波和本杰明再度四目相对,两人有些手足无措。他们见到保罗正在哭,静静地哭泣。
他们边吃着晚餐,边对保罗撒谎,直说“真是好吃”。顺便苦中作乐,说今年竟然没有招牌龙虾,真可惜。不过,等明年吧!保罗甚至夸下海口:“明年我们就杀到耶路撒冷去!”
奢华,欢呼的自由,经历生命喜悦的狂欢后,只剩下这么个小片段了。
“我活过了!”
“我得休息一下。你们坐。”
“是啊,拉斯穆斯!还有拉许欧克……”
“还有一些甜菜沙拉……”
本杰明还是带了一盒阿拉丁巧克力。他们的第一个圣诞节,拉斯穆斯就是带了一盒阿拉丁巧克力来参加保罗的聚会,后来才发现这礼物多么土。不过这倒也成为他们的一项传统。
生活真是艰难。要记得过往的一切,更是难上加难。
他又安静下来。片刻之后,赛尔波和本杰明都以为他睡着了。
夜幕尚未降临,他却早已疲惫不堪,说话时有气无力,声音听起来兴趣寥寥。他身穿松紧带休闲裤,松松垮垮的衬衫,蓝绿相间的袜子,他根本没力气换衣服接待客人。
赛尔波和本杰明静静地脱下大衣,挂好,跟进房内。
随后,本杰明才打开信封。
他用双手遮住脸庞。不会吧,他又哭啦?
保罗已经使尽吃奶的力气,却仍旧力有不逮。
现在的保罗看起来比之前更累了。
“喂,你们好了没?”司机有些不耐烦了。
赛尔波和本杰明坐在沙发上,沙发已被推到房里距离最远的墙角。
他又打开冰箱,瞧了瞧,却找不到甜菜沙拉。
他紧闭着双眼,耳语着:“你们可以先吃鲑鱼片,就当开胃菜吧。”
本杰明打开鲑鱼片和火腿片的包装。
说完,又安静下来。躺着,瞧着天花板,视线像是在寻找着什么。随后再度闭上眼睛,挤出一句话。
“就是啊,”赛尔波接话,还好心地让保罗少说些话,“你们耶和华见证人,都不庆祝圣诞节的吧?感觉怎么样?”
“你……还好吗?”本杰明非常小心谨慎地问道。
“还有……一点果汁。”
“我现在不能吃太多了。”
保罗扭头,盯着两个客人瞧。
他们站在圣保罗街保罗家的大门口。这是个相当阴郁的12月天,冷风飕飕,气温降到两三度。出租车终于来了,本杰明和赛尔波同心协力,把保罗送进车内。
眼前的客厅与其说是住家,不如说像是医院大厅。整个空间弥漫着疾病特有的气味,各种药物,没洗干净的杯子,手扶椅上的海绵制甜甜圈状椅垫。由于客厅空间最大,便把床搬到这里来了。床头处立了一个铁支架,作为扶手方便保罗上下床。
赛尔波将马铃薯泥从汤锅里倒出来。这锅薯泥稀稀的,简直跟浓酱没有两样。
“听着,我们还有苹果酱!”
保罗皱起眉头,对自己非常不满意。现在的他真的不行了。他再也记不起来,再也动不起来,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搞笑了。
“废……话!”保罗喘息着,双眼仍然紧闭。
本杰明和赛尔波四目相对,随后也站起身来,跟着保罗走进厨房。
感觉上,今天就和一年当中任何一天没有两样,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了。
保罗睁开眼睛。
本杰明说,小时候有次全家受邀到朋友家里过圣诞夜,大家一起玩德国十字图版游戏,吃着添加香料的小香肠与肉丸。不过,大家回家后都一致同意:这感觉一点都不好!母亲觉得这天晚上特别不舒服。她甚至表示,他们的行为已经越界了,这就是在“庆祝圣诞节”。隔年他们又接到同一个家庭的邀请函,这次,他们直接回绝了。
本杰明马上起身:“我现在就去买。”
通常,保罗会先吃完三合一坚果,他最爱说:这是为了解除巧克力盒背后的“罪孽”。非得等这道仪式执行完毕,大家才会开始传巧克力盒。
他在想莱恩呢,还是努力忍受嘴里的痛楚呢?
“你累了吗,亲爱的?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这一切就是他们人生仅存的全部。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么个小片段了。
有那么一瞬间,保罗仿佛回光返照,找回了一贯的诙谐不羁。
是啊,保罗到底能不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想怎样?
保罗把马铃薯粉拌水倒进汤锅,打开电磁炉开始加热。他从冷冻库里取出一包做三明治用的火腿薄片,扔在餐桌上。非常明显,他努力减少自己的动作,因为每多一个动作,他就多受一次苦。
“坐下。”
这一切真是艰难之至。
“谢谢。顺便帮我加点马铃薯泥。”
就在出租车司机即将关上车门时,保罗身子向前倾,塞给本杰明一个大信封。
关上冰箱以后,保罗站在原地片刻,若有所思。
这又是另一项必须严格恪守的仪式:每逢圣诞夜,保罗一定先请他们喝香料酒,然后才会说在他家里一定得喝香槟,而不是那种随便掺了葡萄干,加热后就上架的劣酒。
“本杰明,小亲亲,能不能帮我把这玩意儿刊到报纸上?”
“没有……没有香料酒了。”
赛尔波也站起身来。
想起往事,他只能痛苦地一笑。
他取出一罐苹果酱,关上冰箱门,淋在马铃薯泥上,再把汤锅轻轻砸在餐桌上。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全身痛得要命。经过这番挣扎,他满身大汗,最后不得不放弃,坐了下来。
保罗费劲地摆着餐具,这一切让本杰明看得心痛不已,他必须努力克制情绪,不让自己冲上前紧紧拥抱保罗。
“当然。这是什么?”本杰明困惑不已地接过信封。
“你确定?你希望我们留下来?”
“你们要喝果汁吗?”
经过沉思之后,他缓缓说了一句:“还有鲑鱼……”
保罗勉力从疲惫中挤出微笑:“是啊。”
本杰明心痛地想,保罗年纪也不大,却已被病魔折腾成老头子了。
但是一切并无大碍,他只是啜泣而已。
保罗起身,打断本杰明的话。
“保罗?那我们走啰,你保重。”他的声音非常轻柔。
出租车司机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本杰明和赛尔波注视着出租车渐行渐远。
他再次审视几乎已空无一物的冰箱。
赛尔波清了清喉咙。
保罗费劲地从冰箱里拿出装着果汁的水壶,重重地放在已经摆好餐具的餐桌上。餐桌上摆放着上头绘着圣诞节图案的纸餐盘、纸餐巾,桌上没有铺桌布,烛台上孤零零地插着一根红蜡烛。
他出声要他们进来,然后没等客人们反应过来,就直接转身,摇摇晃晃走回房内,躺回床上。这张床放在起居室里已经好几年了。
他胜利般地把一整包鲑鱼片扔在赛尔波与本杰明面前的餐桌上。
“我们应该还来得及吃一点胡椒饼吧。”
“不用了,”保罗关上冰箱的门,发出重重的砰的一声,“我嘴很痛,吃不了东西了。现在……我……整张嘴都是……溃……疡……就像莱恩……一样。他那时痛得嗷嗷叫,我还挺烦的……”
“喂,有人记得圣诞歌曲怎么唱吗?很不幸,我全都忘了!”
“好啦!”他不住地喘息着,“这样就好啦。对,就是这样啦!”
“不,不……我的外出时间是有限制的,等一下出租车就会过来把我载回医院去。我只是想……”
“你要不要来点火腿?”他问保罗。
桌旁只剩下三个人。这餐桌其实可以容纳更多人的……
现在,本杰明手上就抓着巧克力盒,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保罗刻意忽略巧克力盒,头倚着枕头,两眼呆滞,直视天花板。
保罗搁下手中的刀叉。
赛尔波抱抱他:“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不过我也吃不了这个了。你们吃吧!”
保罗不悦地挥挥手,打发司机:“好啦,我们说完了!小伙子,再见啦!”
“我只是……想要……庆祝一下圣诞节……”
他异常艰辛地从床上起身,拾起靠在床头小桌的拐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走进厨房。
外出时间非常短,一下子就过去了,一不小心就会超过时间限制。
他拄着一根木拐杖,气喘如牛。
“老天爷,”他咯咯笑起来,“这当然是我的讣闻啦!没错,这是我自己写的。与其让别人写,还不如自己先写好!”
“哦,该不会是我忘了买吧?”
“要到圣诞夜才满十年整。”本杰明补充道。
“你还行吗?”本杰明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