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德被问得困惑不已,但还是努力找答案。
身为将死之人的父亲,他完全有理由呼天抢地,如果哈拉德这时火冒三丈、指着本杰明破口大骂,本杰明完全可以理解。
“真是好看。”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说。
“但我不能称你作媳妇,”她马上补了一句,还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连女婿都不算。”
“你的错?什么意思?”本杰明不能理解。
本杰明注视着哈拉德。
莎拉转向他,冷肃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瞧了个仔细。随后她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就像我们的儿子一样。”
他们永远无法了解。
其实已经没救了。管他的,只要他不要继续受苦就好了。
两个不完整的句子,囊括了同一段时间缺口。到处旁敲侧击,一直保持距离,绝不单刀直入。
他唯一能挤出来的,就是告诉她,他要回去照顾拉斯穆斯了。
他停顿了一下,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拉高音调:“本杰明,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拜托你,不要再怪莎拉了。她……不,不只是她,我们两个都觉得……觉得良心不安……”
“我曾经努力想说服自己,会变成今天这样,真的不是我的错。但是,拉斯穆斯,如果这真的是我的错,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在一个人眼里,某条路才是正确的道路;末了,这条路的尽头却只有死亡。
“是啊,斯德哥尔摩的新公寓房价,竟然比在科彭镇买一整栋房子还要贵!这太明显了,一定有人在炒作嘛!”
他无法把整句话好好讲完。
她没哭出来,声音却突然断了,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击,断了气。
他完全无法争辩。
莎拉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只有这些吗?没有别的?”
由于各器官组织逐渐坏死、失去功能,身体只能逐一放弃无法顾及的部位。现在只剩下肝肺、大脑与心脏等核心部位还在运作。
她有些粗鲁地将毛衣塞到本杰明的手上,本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却显得很不友善。
一直缺氧、无法自由呼吸,一定很痛苦。
本杰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莎拉双手抱在胸前,从他身旁踱步走开。
但他还是努力说服自己:一分钟,不多,一分钟就好!然后他走了出去,离开病房来到长廊上。
父亲耐心地等候子女翻到他们准备要阅读、朗诵的章节。本杰明的妹妹对于《圣经》篇章的正确位置永远一问三不知,而本杰明总是能够迅速又正确地翻到。他相当引以为傲,假如能够更迅速翻到正确的章节,就能证明自己的基督教信仰更纯正、更真切。
“抱歉,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管了,随便你怎么想,”莎拉的口气中带着责难,“但是哈拉德就是这样想的。”
这句没说完的话,就像夫妻俩的罪责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要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
“跟一个‘好朋友’?”
他该怎么回应?该答谢吗?该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吗?
有时,他听起来就像在呻吟。这时本杰明就会感到格外不安。
她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拦住本杰明,将毛衣递给他。
“我们也许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是,我很确定,拉斯穆斯是爱我们的。”
而且他也完全同意。
就像一把镰刀,猛然划破,将他们和自己至亲至爱的儿子永远分离。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在科彭镇的家里织了这件毛衣。
他们开始推卸起责任来。
她非常努力地要自己保持冷静。别哭,别让情绪溃堤了。
“我们不是都打过电话吗?我们真的没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这么紧急……”
他的爱人随时都会断气,他绝对有义务在场。
“玛格丽特?请你现在翻到《箴言》第13章第20节,我们要再读一段上帝留给我们的箴言。请朗诵给我们听!”
他们永远无法接受。
哈拉德感到羞赧不已,但还是为自己辩解着:“然后其他人就会说,哦,对啊,对啊,要在瑞典首都找房子真是不容易。然后我就能够把话题转到‘斯德哥尔摩房子够难找’这件事情上。”
他想向她解释,自己的背已经相当酸痛,必须出来活动一下。
“我说,关于我和拉斯穆斯的关系,你们到底有什么想法?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拉斯穆斯很崇拜他的。”话刚说完,他就听出自己的口气有多么酸。
本杰明乖乖听话,穿上毛衣。
哈拉德小心翼翼地搬来一把椅子,静静地摆在离本杰明约一米处。
过去这几天,他只睡了不到两小时。胡子没刮、脸没洗,蓝色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中满是倦怠与无尽的哀伤。
哈拉德朝自己亲爱的儿子投去一瞥,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哈拉德的脸顿时红得像西红柿。他清清喉咙,一边吞咽口水一边问:“那你们呢?我都给过你们买车票和其他用途的钱啊。”
“犯罪的人有祸了,正直的人有福了。”
本杰明摇了摇头。
以前……
她极为不悦地摇摇头。
她努力想着,该怎么说才好。
他真的——真的不该是这样的。
玛格丽特用怯懦、羞涩的声音,读着自己翻到的《圣经》篇章。她知道,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地找,最后还是会找错。
他们知道,他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的。
莎拉看来又累又绝望。
他们既不了解,也找不到确切的措辞来形容。
他没把话说完。
“我们先不提这个。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们不来?”
本杰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背挺得笔直。他感觉自己必须离开房间,舒展一下筋骨,恢复腿部的血液循环。虽然他的眼神相当集中专注,却不忍继续注视自己爱人饱受病魔摧残的垂死面容。
“嗯,这样啊?本杰明,现在打开《箴言》第14章第12节,我们来读一读。”
最糟糕的是,他一定也知道这一点。
他能够轻松地翻阅《圣经》,熟练地背出使徒扫罗写给加拉太人的信。只要从信中挑出一句话,他就能够将他们所有人定罪。
“你问我们怎么说啊?我们就说……他和一个好朋友住在斯德哥尔摩。”
“唉,我该怎么说呢?你现在又和我们如此亲近,像是一个……一个儿子。”
这当中一定出了什么错,而且是很严重、不可原谅的错。
现在,身为父母的两人就站在这里,都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
父亲就这样坐着,等待子女找到正确的章节。
随后,本杰明没来由地问道:“为什么身为双亲的你与莎拉在得知拉斯穆斯染病之后,从未来探病?”
莎拉还待在小小的休息室里,似乎正在安排些什么。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会。他点点头,觉得自己放哈拉德一人守着拉斯穆斯,实在不太好意思,应该向她赔个不是。
他们最了解他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哈拉德将脸埋在手掌之间。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无话可说。
莎拉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
“就像《加拉太书》第6章第7节所写的一样:不要自欺,神是轻慢不得的。人种的是什么,得的就是什么。”
“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不是吗?”
手腕处的脉搏已经几乎测不到了。
他再也看不见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拉斯穆斯。
一想到在家里厨房或教会王国厅所举办的无数读经会,一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做的所有笔记,本杰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管父亲说些什么,他总能用《圣经》里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绝对正确的。最后父亲一定是对的,他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
他们的父亲看起来总是那样心平气和,稳重、沉着。
时间已至半夜,情况一如往常,他的呼吸就像最近24小时一样,痛苦急促。他干瘦喉头上的皮肤不住地颤抖,每吸进一口气就胀大起来,仿佛一个小小的风箱,一下胀得紧绷,一下又抽得干瘪。
本杰明叹了一口气。脑中千头万绪,却始终无法明说,只能化为一声长叹。
数日以来,他的双脚已呈现紫色。
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人一语不发。
“你实在不应该太苛责他。”
本杰明抬头望着哈拉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他的眼神并不严厉,也不带有任何恶意。
“以前”和“从此以后”。在这两者中间的缺口,只有一个永恒的印象:一个只穿着内裤的大男孩,一直哭,一直哭。
织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毛衣,又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你就穿上吧!我想,尺寸应该跟你差不多。”
“是啊,我们本来以为还能拖很久……”
她完全不由自主,简直像中了符咒一样!
多年前他们儿子生日的那个早晨,他们的儿子只穿着内裤,站在房间门口对他们大吼“我是同性恋!”的那个早晨。他摆明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让端着托盘、蛋糕与礼物的他们像傻瓜一样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原先精心规划的安排,最后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从此以后,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坍塌了,他们一直习惯的生活也瓦解了。
“噢,莎拉,”本杰明温柔地说,“我刚刚才跟哈拉德说过,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根本……”
“这是我为拉斯穆斯织的毛衣,刚织好的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尺寸可能大了一点,他实在太瘦了。”
太荒谬了,真是太荒谬了!这一切真是太可悲了,可悲到让人病态地尖笑出声。
本杰明伸出手来,想轻轻摸摸莎拉的脸颊,却被她直接躲开了。
本杰明坐着,瞧着拉斯穆斯的喉头。他的嘴巴半张着,仿佛一条被遗留在干燥赤裸岩壁上的鱼,即将窒息而死。
“可是你也知道,斯德哥尔摩的房子够难找的。”
“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关于我们两人,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继续双手抱在胸前,越抱越紧。
“以前……以前他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他们会一起到森林里露营,去湖边钓鱼。哈拉德一直想把拉斯穆斯当成大人看待,像个成年人一样……”
本杰明哼了一声。
“喏,穿起来吧!”她低声说道,“你好像着凉了。”
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从此之后……
他也知道,事实上,他现在不能离开拉斯穆斯的病床片刻,他甚至不敢去洗手间。
保护、喜欢甚至关心一个人,又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他应该了解什么?
“不,等等!”莎拉连忙叫住他,“这些年来,哈拉德一直没有机会和拉斯穆斯独处。这次,你就让他们独处一下吧……这一点……请你……请你了解!”
本杰明几乎可以听见父亲那干涸、坚决、拒绝妥协的声音,每当他提出一个问题或父亲觉得他做错事,父亲总是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完全于事无补。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讨论与对话一向如此。父亲代表了整个教会乃至教堂的威信。
本杰明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甚满意。
干燥破裂的嘴唇。深深凹陷的双颊。半开半合的双眼。
护士小姐早已叮嘱过:若是拉斯穆斯需要更多吗啡,请随时告知。吗啡可以协助他呼吸顺畅,但也会加速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