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乌黑的头发刚刚束起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遍野的芒草闪着金光……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晚上和L先生、S先生吃饭。L先生是中国人,到日本20多年,长着一张歌舞伎面具一样长长的脸,高高吊起的短眉毛和小眼睛,稍微一蹙表情就是震怒。S先生是日本人,几乎是正圆的脸,皮肤雪白,眉眼清秀,像是浮世绘里的美女。
丑闻对一个日本人的影响有多大?我忽然想起在东京的地铁上,抬头就能看见当期《周刊文春》杂志封面的海报,那是一本曝光从政界到娱乐圈各种新闻与八卦的杂志,黑白页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不伦”“夜宿”“淫行”“肉食”几个词被放得巨大。我所住的永田町是政府官员集中的地方,一个月前,一个年轻有为的议员被杂志爆料其在妻子怀孕期间出轨。在电视里看到极高大英俊的议员流着眼泪道歉辞职,政治生涯宣布结束,我心里无端想起了“小公务员之死”几个字。
L先生问我来日本这几个月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我说大概是变得会享受生活了。比如我之前从来没有赞美食物的习惯,但现在一个人吃饭时也会默默沉吟点头,自言自语:“真好吃啊。”仿佛是一种心理暗示,生活真的美好了一些。
那微微泛红的秋天的果实
一把雕梳插在发间
喝完再去泡温泉,走出旅馆的时候发现下起了漫天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森林尽陷雪中,身后昏黄灯光的旅馆如同幻觉,那殉情的情侣灵魂飘散的荒山才是确实。无数感受如同突袭一般向我涌来,想起的却是前辈文学家说滥了的辞藻,索性把内心平摊在地上,放弃总结。
……
和L先生、S先生喝了啤酒、米酒、清酒和威士忌。餐厅打烊之后我们移步到了前厅,一边烤着篝火,一边用手机放邓丽君的歌,大声合唱起来。旅馆的老板是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大概害怕我们一把火烧了房子,一直讪讪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可也不敢干涉和打扰。
《新生》号称是一部“忏悔小说”。我不喜欢看忏悔小说,就连卢梭的《忏悔录》看了也让我生厌。因为写忏悔小说的人往往是感伤主义者,一个感伤主义者很可能是个残暴的人。卢梭会为了进步的思想哭泣,却对生活在济贫院的私生子不闻不问;岛崎藤村在小说里为了欲望和世俗的撕裂痛苦不已,状似坦诚,其实把不利于自己的部分悄然删除了。
温泉在旅馆外面,要上几十级台阶,有室内和室外两种,都只有我一个人。室内的温泉池里放满了苹果,芳香扑鼻,墙壁上写着岛崎藤村最负盛名的诗《初恋》:
《失乐园》的情节是模仿日本作家有岛武郎的人生。有岛武郎是大正时期的作家,周氏兄弟很推崇他。他的恋人波多野秋子是妇女公论社的记者,丈夫是自己的英语老师。波多野秋子认识倡导男女平等的有岛武郎后,两人自然是天雷地火般相爱。女记者的丈夫发现了这桩丑闻,一方面不许妻子离婚,另一方面又把妻子献给有岛武郎并勒索巨款。深受其辱的有岛武郎畏惧丑闻,约恋人来到别墅服毒自杀。
将苹果塞进我的怀里
初恋
岛崎藤村在旧情复燃的第二年,把以这场叔侄不伦恋为主题的自传小说《新生》发表了。小说发表后,他的侄女无法在日本生活,躲去了台湾,一生颠沛流离,后来贫病交加被疗养院收容。岛崎藤村倒是凭借这部小说收获了名声。
和L先生、S先生一起去了轻井泽。之前总听说轻井泽是因为那里是不伦之恋的男女殉情圣地。《失乐园》里,医学教授的妻子和杂志社主编陷入了不伦恋,两人的恋爱不断受到现实的挤压,他们决定秋天在轻井泽殉情。
S先生装作日本大和抚子式的温良妻子喊L先生“老公”,给他倒酒和披衣服,非常有趣。
记得在苹果树下的初次会面
我是不太会泡温泉的人。这是我“农民”的一面——我无法坦然地享受泡在热水中的乐趣,洗澡是功能性的,洗干净自己是完成一件事,但长时间泡在热水里对我来说舒服得很痛苦,过不了两分钟就爬了出来。
还有一个变化大概是开始频繁地饮酒。日本的清酒不烈,怎么喝都不醉,人总处于一种嗨赖赖的状态中。日本人爱喝酒,白天和夜里的日本人差别很大,他们晚上喝完酒之后变得非常吵闹,和白天客套的样子完全不同。我很喜欢看末班地铁上的日本人,都是西装革履的醉汉,露出了放纵的本相,同时为这种本相感到不好意思。
旅馆不大,只有两层,十间房间左右,只住了我们一行三人。前厅布置得很温馨,有篝火和舒服的长椅。
“你们晚上可以来烤火。”服务员是个羞涩的少年。
衬托你那如花似玉的脸庞
你温柔地伸出那白嫩的双手
真正善良的人是敏感的人,而不是感伤的人,敏感的人刀刃永远向着自己,而不会像感伤主义者一样对着他人的伤口作诗流泪。
恰如我们那伊始的恋情
我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到最后一杯威士忌的时候终于喝醉了。我不爱喝洋酒和白酒,总觉得它们无法从身体里挥发,喝清酒和葡萄酒时我总是越喝越清醒,活动一下酒精就全部散去了,最后一点酒劲儿,我总是哀求着它们在我体内再盘旋一会儿。
温泉旅馆是作家岛崎藤村生前最喜欢的一家。说起岛崎藤村,又是一则丑闻——他中年时和自己19岁的侄女发生不伦关系,在侄女不幸怀孕之后,他吓得跑到巴黎躲了三年,回来之后又和侄女旧情复燃。
实在不知道写得好在哪里。
两人在轻井泽的别墅里相拥服毒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