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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一年 作者:蒋方舟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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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0(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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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的妻子看了这本小说,说小说主人公和自己的丈夫毫无相似之处。真实的高更,即使符合毛姆所描述的一切经历,也不是毛姆描述的那个人。

一年半以后,凡高去世。十几年之后,高更去世。几十年之后,“黄屋子”毁于二战。

凡高和高更同居生活的故事让我惊恐,是因为我虽然没有过同居的经历,但我几乎能完全地理解凡高——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像贪得无厌的血蛭一样寻求赞同、爱和理解。

两人相识于几年前,都在印象派的边缘游走。凡高对于高更的情感复杂,夹杂着崇拜与嫉妒,最重要的是,他想象有了高更这个同居者,自己深刻的孤独会得到缓解。

因为高更已经逃跑了。

门打开之后,惊讶是双向的。凡高想象高更是憔悴虚弱的,他没有想到高更竟然如此健壮,而高更则被自己客房挂的那幅作为礼物的《向日葵》震惊了——一幅完全由黄色构成的画,黄色的背景中,黄色的桌面上放着黄色的花瓶,里面插着黄色的花。当其他画家谨慎温柔地在画布上涂抹颜料,凡高用颜色强奸画布;当别人批评他的色彩过于明亮,他就画得再亮一些;当提奥抱怨他画得太快,他就画得更快。

今天在东京都美术馆看了画展,画展叫作《凡高和高更——现实与想象》,以凡高和高更在“黄房子”里同居的62天为线索,展示两位画家的人生。

凡高理想的同居伙伴叫作保罗·高更。

春天,凡高给高更寄出了第一封邀请函。信里开出了颇为诱人的条件:阿尔天气明媚,女人漂亮;提奥每个月会寄给我们250法郎的生活费;我们每两周可以去一趟妓院……

高更无疑是两个人关系里的强者,他的画很快就被凡高的弟弟提奥卖出了好价钱。有生以来第一次,凡高要求弟弟放弃出售自己的画作。这样,他就可以宣布自己的画是被藏了起来,而不是无人问津。

高更在圣诞节前夕离开了,几乎是同时,凡高得知弟弟提奥订婚了。他过去总能从一次次崩溃中恢复,这次他没有,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想把耳朵交给高更最喜欢的妓女,但是妓院的守卫拦住了他。凡高交给守卫一个包裹,嘱咐他捎个口信:“别忘了我。”

任何亲密关系——不仅仅是两性关系,都会演变成一种权力关系。朝夕相处分享情感的两个人势必会分出精神上的强弱,当权力关系逐渐变得清晰,强者无论做什么,都成了对弱者无声的鞭挞和欺凌。

或许对高更和凡高来说,有才华的人应跌跌撞撞地独行,可以相望,但不必相遇。

那是凡高为高更这个贵客添置的漂亮椅子,曲线的扶手和凡高自己那把结实的松木椅形成了鲜明对比,绿色的墙壁与昏黄的煤油灯显得典雅。椅子上放了一支点燃的蜡烛和几本小说。

高更的才华让凡高嫉妒又惊讶。凡高并不是一个纵欲糜烂的艺术家,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纪律严明的苦行僧式的画家,除了为了“保健”的目的每两周去一次妓院,他认为艺术家应该把所有的元气都投入到作品上。高更在女人群里显得游刃有余,这令凡高感到很惊讶,“他在创造孩子的时候,竟然还能创造作品”。

高更依仗自己的性格魅力,很快就找到了模特——咖啡馆的老板娘,凡高在高更作画时蹭他的模特,迅速画了一幅肖像。高更画的咖啡馆老板娘颇有风情,托腮媚笑,那笑是几十年的职业病落下的——收不回的讨好。她微微斜着眼睛,身后是醉倒的客人。看画的人和醉倒的客人一样,都觉得在这老板娘身上可以发展出种种微妙的可能性。而凡高画的老板娘则是一个若有所思的中产妇女,面前甚至放着两本书——像是凡高为她凭空想象出的尊严。

这幅画缠绵如情书,因为凡高想画的当然不只是椅子,他想画的是高更,可他没有勇气让高更做他的模特。凡高自己承认:“我想画的是那个‘空空的位置’,那个缺席的人。”

展览上画作不多,也没有两个画家最精彩的作品,但布展极精致。

如何想象和凡高同居的生活?非常简单。坐下,打开一瓶苦艾酒,然后大声地一封封念凡高的信,你没有办法关小音量,没有办法要求他中断,只能倾听他不够连贯的哀求与呓语。

高更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多人对他的认知来自于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小说主角思特里克兰德以高更为原型:曾是一个股票经纪人,爱上了艺术,离开了熟悉的生活去追寻艺术的真实,然后沦落街头成为码头工人,又把自己流放到太平洋的小岛上,疾病缠身,寂寞死去。

在展览的最后,展出了高更在凡高死后十几年画的凡高的椅子,椅子上放满绚烂绽放的向日葵。

更可怕的是,我是否会把同居的对方当作从天而降的天使,自己为他添上光环,拙劣地模仿着他,直到有一天他受不了情感的负重而离开,我痛苦得有如自身的一半死去了?

这本小说让很多文艺青年动容,毛姆把人分成“人们”和“他”。当人们在捡散落满地的六便士时,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我同样从小生活在一个不鼓励表达情绪的世界里,有一个以木讷平静作为最高标准的童年,长大之后,从事的工作却像一个孤独的矿工——每日不知疲倦地深掘自己内心所有隐秘幽深的角落,使之暴露。

高更后来在塔希提岛上画的画里,出现一匹白马,垂头丧气,隐身于蓝色的阴影中,就像凡高所自喻的“老马”。

即便眼前是同样的风景,两个人画出来的也截然不同。都是画阿尔的葡萄丰收季,凡高的画充满了丰沛的能量,色彩斑斓,画中劳作的妇女沐浴在热情扩散的阳光下,如同享受烈火灼烧。而高更画的主角却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妇女,手被葡萄染红,青黄色的脸布满阴郁,似是不满眼前及未来。

这个设想让凡高激动,不仅因为他为这个理想图景着迷,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道德压力。凡高一直靠弟弟提奥提供的资助生活,而“黄屋子”的模式能够把他对弟弟寄生虫一样的依赖,变成挣扎的艺术家们共有的道德权利。

高更后来回忆,他经常半夜醒来,发现凡高站在自己面前瞪着自己,被高更大声呵斥之后才回去睡觉。

凡高最喜欢用的颜色是黄色,高更最喜欢用的颜色是红色——这仅仅是两个人最小的差别。高更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世界,他认为作画靠的是灵魂而不是双眼,要画一个被内化了的世界。他后来在塔希提岛上画那幅著名的《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何许人?我们往何处去?》,画婴儿、老妇、女人、青年,形色各异地在蛮荒狂野的背景中展示肉体,那幅画没有用任何模特。而凡高,则坚持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观看和感受。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焦虑的催促、不断寄去的旅费,高更终于敲响了“黄房子”的门。

凡高作为两人中的弱者,亦步亦趋地听从着高更对他的建议,暂时放弃他看到的旋涡般炫目的星空和烂漫得让人心惊的麦田,转而求助妄想和幻觉,他表现得谦逊而谄媚。我在画展中看到的最让人动容的画,是凡高画的高更的椅子。

虽然任何关系都有强弱之分,但更受折磨更痛苦的却不一定是弱者。弱者示弱,不断暴露和展示自己的弱点,你无法指责他,类似病人先发制人地把自己的疾病当作挡箭牌,呕吐般宣泄着自己的可怜。弱者姿态低无可低,强者被逼得退无可退。

高更并不是一个失败的艺术家,他画卖得不错,个性也不孤僻,很有人格魅力,在艺术圈子里不乏追随者。其中一个追随者是个叫作拉瓦尔的年轻画家,家境富裕,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孩子,对“导师”高更所描述的热带异域风情充满了憧憬,和高更一起坐船去加勒比海。

为了眼前的月光,艺术家可以承受孤僻、寂寞、贫穷、失败,赤脚走过生活的刀锋。

这个无情的同居的故事,因为迟来的理解与怀念,竟有了一个温情的结束。

当我有一日与人共同居住,我会不会像凡高一样,因为终于有人缓解了自己的孤独,而变得谄媚又可悲?

凡高设想出一种生活:把落寞的艺术家集中在“黄房子”里创作,让他的弟弟提奥来做他们的艺术经纪人,从此“老马”生活在阳光下的草地和河边,有其他伙伴相伴,行动自由,爱情自由。

凡高生长于一个宗教家庭,一个靠德行而非情感维系的世界。史蒂文·奈菲和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合著的《凡高传》中这样描述凡高家的孩子所生活的世界:“这是一个积极总会被消极中和的世界;这是一个赞美总会被期许冲淡,鼓励总被预兆折损,热忱总被谨慎浇灭的世界。离开牧师公馆这座孤岛后,没有哪个孩子能摆脱极端情绪。对此,他们麻木迟钝,毫无经验,只能手足无措,眼睁睁地望着失控的情绪毁掉自己。”

遥遥相望,反倒生出许多带着暖意的回忆来。

另一边,不知道凡高对于高更深入骨髓的冷漠有没有预感,他像是等待新郎的新娘一样兴奋,花了很多钱添置家具,装修了画室,把大的条件好的房间留给高更,把厨房留给自己。他还为了让即将到来的高更印象深刻而拼命作画。

在“黄房子”里,凡高滋生出一个热情而浪漫的幻想:他要把这里变成艺术家的乌托邦,一个“老马”们的乌托邦。凡高把不成功的艺术家比作“老马”,老马拉着客人们去享受春天,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凡高年轻时画过老马的素描,一匹在煤气厂干得累死累活的白色老马,从它凸起的骨头和垂下的头中,他看到了自己。

“黄房子”在法国的阿尔小镇上。1888年,凡高搬进这个便宜破败的公寓。公寓设计得很不合理,楼层局促,空气不对流,夏天闷热至极,冬天寒冷难耐。凡高却宣布他找到了天堂,他说从屋子里可以俯瞰一个非常漂亮的公园——实际上公园里尘土飞扬,影影绰绰的人往往来自对面的妓院区。他喜欢房子下面通宵营业的咖啡馆,宣称看到了“地道的左拉小说里的场面”,然而咖啡馆里全是落魄的流浪汉和伤心人。

高更否定凡高的作画方法,要凡高像他一样凭借记忆和想象作画。高更甚至不屑用凡高研磨的颜料。

高更和拉瓦尔停留在巴拿马的科隆,这里人口拥挤,环境恶劣,拉瓦尔很快得了黄热病,每日在床上呻吟,高更对他的痛苦冷漠以待。高更的冷漠不仅仅是对拉瓦尔,当他自己的孩子从三楼摔下来,他在给凡高的信里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个新闻,而且主要是抱怨医治的费用太高。很快,高更也生病了,当他终于筹到回法国的旅费,拉瓦尔的病依然很严重,高更撇下了他,自己回到了文明世界。

并不像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凡高割完耳朵,高更逃之夭夭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就彻底结束了。在从医院出来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凡高都在为想象中高更的赞誉而画,他努力回忆这个前室友曾经说过的含混的赞美,并且以此作为自己绘画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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