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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一年 作者:蒋方舟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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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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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传统故事里,和泉式部被当作放荡风流女的典型,种种宗教故事总爱编排她,并加以一个道德训诫意味很浓的结尾,表示:看!这样的浪女也能回头!

下午去的贵船神社倒是很惊喜。神社在京都北部鞍马山西麓,坐电车到贵船口,还要步行半小时。走上行的山路,两边是参天大树,浓荫蔽顶,乍阴乍晴的天光成了碎屑,在路上一点点掠过。然后见一排石阶,阶旁是红得鲜艳的献灯。石阶上站满了安静排队的人,是为了新年祈愿。

中国古代也有专门给贵族女子上课的女家教,叫作“闺塾师”。闺塾师的存在或许是对自古提倡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误会最好的回击。在古代,父母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头脑简单的白痴,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具备诗书才华,能在男性的社交场合应对自如。当然,这种女子教育并不是为了把女人培养成专业才女,而仅仅是为了增加她们在婚姻市场上的资本。

和泉式部作为一个已婚妇女,以一首暧昧的和歌回应为尊亲王的求爱:

想起了张爱玲写的杨贵妃,说“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

和泉式部写了和歌回应:“若忆故人情,莫去寻花丛,闻得杜鹃啼,其声可相同?”

比如在《净琉璃物语》里,讲和泉式部祈福时知道死去的双亲没有成佛,她立誓要让双亲成佛,付出的代价是要与1000名男人性交。她用了三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与999名男人性交,而最后第1000个男人,全身患病,样貌可怖,和泉式部犹豫再三还是委身于他。原来这个男人是观音为了考验和泉式部的诚心乔装打扮的,最后和泉式部与双亲都得到了救赎。

——进可攻退可守,调情高手。

黄媛介嫁给一个失意的学者,丈夫无力养家,要靠她卖字画,给人教书。她的丈夫杨世功曾经描述过一个场景:他送黄媛介摆渡过河,倾盆大雨让河水涨满,杨世功送行之后就失去了妻子的踪迹。好一会儿,才看到她蜷缩在破旧驿站里,书和行李散落满地。他是静止的,目睹的,无力的;而她是移动的,吃苦受累的,不能停止的,养家糊口之余还要为自己在文学史上赢得地位而奋斗。

可当才女们死去,势利的历史却只认得有传奇的才女。女人的传奇多半与男人有关,所以当我们提起那些耳熟能详的才女时,第一反应总是她们绮丽奇特的感情生活,作品不过是串联起她们一段段感情之间薄弱的线索,或是QQ签名一样的点缀。就像林徽因无论留下多少诗篇和建筑论文,她最有名的诗句依然是“你是人间四月天”,这诗歌满足了人们对于一个多情才女暧昧感情生活的想象,可其实是写给她儿子的。

又去了以禅宗石庭闻名于世的龙安寺,细砂碎石铺地,没有植物,只放了几块大石头。无论男女老少都按照告示木牌的指示,坐在屋檐下参禅。我和爸妈也坐了一会儿,久了终于觉得不耐烦。我不太相信这样硬生生参禅的效果,我相信生活本身即修行,到了指定的地方才能参透人生的禅意未免太做作。

神社里有块石碑,刻着和歌:“朝思暮想,萤光似吾身。魂牵梦萦,点点均吾玉。”

和泉式部是个奇女子。她是平安时代的文人,以写和歌闻名,同写小说《源氏物语》的紫式部及写散文《枕草子》的清少纳言并称三才女。紫式部对她评价很低,说她作为歌人没什么值得自己学习的才华,还语带保留地说:“和泉式部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这是和泉式部曾经在这里祈愿时,忽见漫天萤火虫留下的诗句。

活着的时候,才女要强调自己的忠贞和无瑕才能获得生路。最典型的是明末清初一个叫黄媛介的闺塾师的故事。

我要是平安时期爱嚼舌根的女性,估计也会愤愤不平地说:“也不知道敦道亲王看上她什么。”

为尊亲王死后十个月,使者为和泉式部带来了一束白色橘花。送花的人是为尊亲王的弟弟——帅宫敦道亲王,风采更甚其兄。一个是尚未习惯孤独的少妇,一个是对声名狼藉的才女嫂嫂充满猎奇心理的小叔子,对于一个爱情故事来说,这并不是多美好的开端。

说回和泉式部,她后来嫁给了年长自己20岁的藤原保昌,但两人婚姻并不幸福。50多岁时,和泉式部去世。

若以严格的道德标准来看,两人的调情近乎无耻了:以死去的为尊亲王作为调情的媒介,一个借橘花来喻故去的亲王身上的香气,一半吊唁一半勾引;另一个则借杜鹃来邀敦道亲王见面——不知道你的声音是否和你哥哥一样呢?

这有点像鱼玄机的故事,她一生短暂,从小喜欢文学,也因为文学有些名气,后来嫁给年轻的公务员为妾,被正室不容,栖居道观,把道观变成了文化沙龙,后来因为过失杀人被处死。

一年之后,和泉式部被选入宫中,作为女家教,侍奉宫中的女子。

昨天带爸妈去了京都。著名的清水寺,人很多,穿和服的大多是香港人,一开口全是粤语。中午找了一家有名的餐厅吃饭,最受欢迎的菜是豆腐火锅和芋头煮的汤,据说是某个古代高僧发明的。我爸失望又生气:“都到国外了,还让我们忆苦思甜,小时候吃芋头都吃怕了。”

作为专业才女,在活着的时代和死去的历史中面对的挑战是不一样的。

紫式部的评价倒并不是因为文人相轻——再加上所有女人都可谓是同行,轻上加轻——比起紫式部来,和泉式部的确算不得专业女文人,而是个恋爱专家。

和泉式部出身于书香门第,18岁结婚,丈夫是权臣幕僚。结婚没几年,丈夫外出工作。新婚甜蜜,她写少女依恋;丈夫出差,就写苦情思念。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自怨自艾是刺激灵感的“春药”。和泉式部出于孤独写了许多和歌,很有些名气,吸引了美貌的皇室贵族——弹正宫为尊亲王。

即便是日记,她写得也过于真实了。那种“真”不见得多么阴暗深刻,不过是女性的一点点自私和虚荣。

和泉式部和敦道亲王迅速如胶似漆,甚至搬进了亲王府。四年之后,敦道亲王却也去世了。

这个简短到用社会新闻就可以概括的人生,仅仅是因为道观门庭紧闭,所以让旁人生出无限的遐想,畅想她家里是多么酒池肉林、淫乱无序,鱼玄机作为沙龙女主人定然是常年不穿衣服的。于是,鱼玄机成为被历史选择的荡妇。

比如和泉式部写与敦道亲王第一次见面就睡了觉,然后失去了敦道亲王的音信。她既羞又恼,觉得对已故的为尊亲王有愧,在日记里反省“也许我真的是一个轻浮的女人”。一边愧疚着,一边又让小童给敦道亲王送信,问他今天怎么还不过来。

“白浪流,流藻随波动。不为多动,非我本意。”

这样看来,一个才女是否忠诚,是否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才情而恪守着社会规则,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有才华、勤奋、兼顾家庭的职业妇女被忘记,因为情史暧昧不清而被唾弃的“才女”留了下来。历史还希望她们再奔放些。

黄媛介必须在这个界限之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堕落,努力维系完整稳定的“三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现世的容忍与夸耀。

我高中时读过一本《王朝女性日记》,是藤原道纲母、紫式部等贵族女性的日记,其中也有和泉式部的。她的日记以和敦道亲王调情为开始,以住入亲王府,使得亲王妃搬出府邸,自己取得恋爱的胜利为结束。

为尊亲王与和泉式部开始恋爱。因为这桩不伦恋,和泉式部与家庭断绝了联系,一心一意地和恋人在一起。几个月后,为尊亲王暴毙身亡,原因据说是不顾被流行病传染的危险,深夜去拜访和泉式部而染病至死。出轨对于女性来说是罪大恶极,但情郎尊贵,大家不得不敬她三分,可她又害得尊贵的情郎死了,简直十恶不赦。

也因为真,就显得有些无聊。觉得她整日无事可做,就是辗转反侧于恋爱中的小心机。她一会儿哀怨敦道亲王不爱自己了,一会儿以亲王的口吻写日记:“亲王觉得这个女人很懂得风趣……亲王觉得和这女人心有灵犀,实在是出色。”360度远中近景打量自己,简直精神分裂。

这种每天掰着花瓣数“他爱我”“他不爱我”掰得只剩下植物细胞的少女作态,完全不像历史上被渲染出的放荡肉食女。

抛开历史给和泉式部塑造的荡妇形象,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

黄媛介的例子不仅颠倒了中国古代的夫妻关系,而且模糊了良与贱的分界。一方面,她作为良家妇女的身份无可挑剔,无论丈夫多穷且无用,她都没有背叛过婚姻;但另一方面,她又像名妓一样活跃于男性交际场合,四处旅行,交游广阔。

贵船神社供奉的是水神,有水占卜的特色。买一张占卜符,经神社里的溪水浸过之后便有吉凶浮现出来。我试了一张,“小吉”。人是这样难伺候,是“凶”便恼火不信,是“吉”便怀疑每张都是吉,担心自己被糊弄了。

然而和泉式部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转念一想,或许敦道亲王爱上和泉式部的地方——并不是她作为声名在外的才女的一面,而是她这种敲锣打鼓的热闹,时而吃醋时而闹别扭,像个女人,而不像个亲王妃。亲王见惯了乌黑冰冷的发丝,低眉顺目的举案齐眉,反而觉得和泉式部这种无事生非的生命力亲近可爱,有种陌生的寻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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