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是诗史老公的姓氏。当然,诗史也姓浅野。
透说,好吧。
透的朋友中,父亲只记得住两个人的名字。另一个是上小学时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小太”。只不过关于小太,透的记忆并不比父亲的多。
很奇怪的问法。
十一点五十五分。每个人都拿着一杯香槟。新年即将来临。人们关掉音乐,打开收音机听报时声。他们都已经醉醺醺的。透用目光搜寻着母亲,希望她没有喝醉。
“但是应该不会留级。”
这四本摄影集,诗史的书架上也有。他甚至知道摆在书架上的哪个位置。
“他是医学系的吧?”
聚会怎么也说不上舒适。半个小时后,透吃饱喝足了,靠在冰冷的玻璃窗边。但他并没有觉得无聊,也没有无聊的闲情逸致。
浅野中等身材,蓝衬衣外面罩着墨蓝夹克,下身是牛仔裤,看上去颇有风度。据说从事广告业。
透回答道。他用一次性筷子划开萝卜,冒出一股木鱼花味道的热气。
比如吃意大利菜时,透会从头顶到足尖,甚至连每一根毛发都沉浸在意大利菜中。这不是数量的问题,而是纯度的问题。
她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还说:“虽然不觉得非常幸福,但幸福与否本来就不那么重要。”
母亲走过来,微微举起酒杯,透也向母亲举杯祝福,方才的幸福感已悄然逝去。
“在这种地方很无聊吧?”
寒冷的夜里,透呼出白色的气息。向坡上走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东京塔。无论何时都能看到它在正前方。夜色中,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东京塔的轮廓,看上去就像它自身在发着光,笔直而静默地耸立在夜空下。
“一点也不优秀。”
透沉默了。他找不到继续责怪诗史的理由,只是觉得无奈。
他这样想着,走向放着大碟子的吧台。
“还好吗?”
“新年快乐!”
诗史喜欢摄影。她说摄影比绘画更有现实感。
“目标?是什么?”
透顺手接过。递给他酒杯的女子莞尔一笑。
“就说你是听我说的。我邀请了你。”
“偶尔见一见。”
“对,我邀请了十五个要好的朋友,是很轻松的聚会。以前每年都组织这样的聚会,这些年我和浅野都太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办了。”
“还好。”
“怎么?你直接回家吗?”
小时候,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鼓励喝牛奶,说是喝牛奶才会又高又壮。但长大以后,就没有人再那样鼓励他了。是因为自己足够强大了,不再需要牛奶了?透多少有点不理解。
到顶层,两人下了电梯。
透和父亲很少见面。就算见面,也不像以前那样谈到毕业后的去向,更不会涉及个人问题,比如是否有恋人和新朋友。透没有向他要过钱,也没有和他喝酒喝到深夜。即便如此,只要父亲说想见他,透就去父亲说的地方和他见面。这次父亲说,去吃关东煮吧。
“好像挺忙。还常常出差。”
在走向车站的路上,父亲从自动售货机买了烟。十二月的银座。
“还在想着钢琴曲?”诗史问道。
“还是学生?”
“你们经常见面吗?”
“轻松的聚会”已经开始了。诗史喜欢间接照明,房间里略显昏暗,加上人又多,有种闷热的感觉。
有一次,透被诗史约去看某位摄影家的摄影展。那是一家位于大厦中的小画廊,除了透和诗史,里面只有一位客人。诗史好像和那位摄影家很熟。她把双手搭在那人的肩上,像外国人那样贴贴脸颊问候对方。摄影家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也把手放到了诗史的肩上。
诗史开心地说。
“好,请随便吃点什么吧。”
今晚透却一点也不烦躁。他当然不会和父亲说诗史的事,但不可否认诗史的存在让他变得从容。从容而平等地面对父亲。
来的宾客里面,透只认识诗史店里的两个女孩。母亲拿着红酒杯,正在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谈笑。
父亲饶有兴致地追问,他喝干了酒,又斟满一杯。
浅野在对众人说“感谢光临”之类的客套话。不知何时,诗史又回到浅野身旁,一脸仿佛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的表情。
“该走了。要迟到了。”
诗史做过的事情,只有这一件让透生气了。
吃点奶酪吧。
除夕夜,母亲在做出门前的准备,透在自己的房间无所事事地等待,听着苏珊·薇格的歌,翻看一本名叫“混沌大地”的摄影集。摄影集拍摄的是中国的街景和市民。
“是的。”他答道。
透有四本摄影集。一本是诗史送的,另外三本是自己买的。其中两本来自诗史的店,余下的一本是和诗史一起在外文书店发现的。
“诗史说我有个气质很好的儿子。她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吧?”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仅熟悉,而且神秘。倒计时开始了。
不知是谁给自己递过酒杯来。
“小透。”
幸福与否本来就不那么重要。当时透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好像懂了。只要是诗史给予自己的,哪怕是不幸,也要比幸福有价值得多。
如果放在从前,透在这样的时刻会有些烦躁。他一口吞下鸡蛋,慢慢啜饮啤酒。他的朋友不多,小时候常常有人暗示朋友有多么重要,让他恼火。
再比如听音乐时,音乐会完全浸润透的身心,让他无暇思考其他的事情。
“那今天就不放音乐了。”
一瞬间,透骤然醒悟了:这不是由于演奏者的力量,而是由于诗史的力量。自己因为诗史而迷失。
“诗史经常和我提起你。听说你常陪她一起玩。”
这种邀请方式多少有点让人不满,但考虑到实际情况,可能也是无奈之举。与别的东西相比,能见面才是最重要的。
透很快就认出了浅野。以前他看过照片,而且诗史对那个人的态度明显与对待旁人不一样,一会儿和他轻声低语,一会儿又让他帮自己拿着酒杯。
结完账,透和父亲走出店门。
下了出租车,透紧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捧着沉甸甸的深红色花束。
透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请。”
“新年快乐!”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回来。他洗了澡,然后喝了牛奶。透喜欢牛奶,喜欢那种即使不放糖也能品味出的深层的甘甜。
“是除夕夜吗?”
和问到母亲时的回答一样。
因为母亲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瞒着的话,总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不是吗?”
母亲完全掌握了“约会”的内容,例如两人在哪儿碰头,在哪儿吃饭,连透在哪儿上的出租车都知道。
浅野的声音低沉浑厚。
诗史看上去很开心。
“在大学里也很优秀吧?”
“谢谢。”
“阳子!”
“我对我的人生很满意。”
“我们时不时见面这样的事,还是告诉阳子吧。”
是的。透说完,喝了一口红酒。
话是这么说,但诗史越是解释,透的无奈之感就越深。
杉并家是母亲的娘家。
“还好。”
“我给阳子寄了请柬,她已经答应要来。我还写了‘请一定和透一起来’,阳子没告诉你吗?”
听完音乐会,去了酒吧。两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透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钢琴声。虽然不知道乐曲的名字,但每一个音符都在他体内清晰饱满地跳跃着,优美至极。
那个被阳光晒黑、头发斑白的瘦男人。
“那怎么跟我妈妈说呢?”
父亲穿着格子衬衫,外面套着毛衣,下穿灯芯绒长裤。
“知道了。”透回答道。
“对不起。”
“嗯。”
透每次都这样回答。
那微笑淡然到近乎冷漠,在这一瞬间,透觉得这个人似乎不是诗史。她接过花,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这时,观音像进入了透的视线。平日放在显眼位置的观音像,今天却埋没在人群里。看到那四只华丽的手臂与深褐色的身姿,透顿时感觉很亲切。
诗史仍然站在远处,仿佛透并不在这里一样。
“耕二好吗?”父亲问。
“问你妈妈好。”
“你妈妈还好吗?”
诗史正说着,透已经吻上了她的唇。
走廊上传来母亲催促的声音。
那天从酒吧出来,他们去了诗史的公寓。
透没有反驳的理由。
诗史的声音清澈而平静。
“嗯,我会的。”
“你能来我真高兴。”
“听说你是阳子的儿子?”
透知道,诗史晚上也不拉窗帘,当然卧室还是拉上的。
四天前,诗史打来电话,希望他们去参加除夕夜的跨年酒会。
“经济系。”
透把鸡蛋放进嘴里。他父亲喜欢交朋友,有学生时代的朋友、钓鱼的朋友,就连现在的公司都是和朋友一起开的,是个很珍视朋友的人。
两人在检票口道别。
这个房间的味道……透努力辨别着,却发现那味道早已被人们的气息、酒气和大花瓶中的百合香气淹没了。
“我可以去吗?”
“演奏得真不错。”诗史说。
时钟指向了十一点三十分。透决定先写一篇寒假中要写的论文。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在打很多份工,为自己的目标奋斗。”
祝福声此起彼伏,到处是碰杯的声响。音乐重新响起,有人高声尖叫。
聆听乐曲的时候,就在身旁的诗史不断地影响他,让他浑身发烫,几近融化。在约定的音乐厅见面时,还被她称赞西装很合适。
诗史招呼透的母亲进去,然后向他微微一笑。
上周和诗史去听了音乐会。诗史朋友的女儿穿着天蓝色长裙,弹奏了肖邦、舒曼和李斯特的钢琴曲。
“哦,经济系啊。”
客厅足够大了,但还是因为人多而显得狭小。这个家没有餐桌这类家具,吧台上摆着几瓶红酒、奶酪、开胃三明治、熏三文鱼和水果。透露出一抹笑意。诗史不喜欢做饭,何况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
有人和他打招呼,回头一看,浅野站在那儿。透暗暗吃了一惊,但内心没有慌乱,不知自己为何出奇地冷静。
“想叫出租车的时候,说一声哦。”
“明天还得回杉并家看看。”
耕二的父亲是开诊所的医生。家中的长子比耕二大八岁,已经从医学系毕业了。
对方并不期待他的回答,所以透沉默不语。
“我是浅野。”
透第一次发现了完全不属于任何地方的自己,很喜欢那个或许该称作“本我”,自然、自由而且幸福的自己。那样的自己,是被诗史唤醒的。
“是透吧?”
透记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他忌妒的不是两人的关系和肢体接触,而是那个男人的年龄。那个男人了解自己不知道,可能也永远不会知道的诗史。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气恼。
男人报上名字。
透继续补充道,妈妈还是老样子,前不久又酩酊大醉了。父亲露出苦笑。
刚开始和诗史单独见面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忽然问透:
诗史今晚第一次和透碰杯。那真的只有一瞬间,但不容置疑。幸福突如其来,透甚至忘了喝手中的香槟。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虽然是小小的秘密,却无尽甘美。
父亲每次都问这样的问题。
但是现在呢?透思索着。他从神谷町站下了地铁,走在徐缓的坡道上。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是广袤的夜景。东京的街头华灯无数。
再见面的时候,诗史为自己的过错道歉了。
和诗史在一起,总是这样。
“我想早点回家。”坐电梯的时候,母亲说,“你也差不多就走吧。”
“可是,如果瞒着,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听说你在和诗史约会?”
老实说,透认为这都和自己没关系,也不想和这些事有什么关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另一个自己,与父母面前的自己,甚至耕二面前的自己都不一样。这大概是因为他发现了全新的时间,那不同于在家的时间,也不同于在学校的时间,就是和诗史在一起的时间。
透想,父亲现在的新太太也喝酒吗?听说她在图书馆工作,和父亲同岁,也许是个好妻子吧。
“我邀请你了呀。”
现在的话,诗史大概不会再一件件向阳子汇报了吧。难道她会告诉对方,我常常和你儿子见面,还常常上床?
透回答,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