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二在有乐町的路口等着信号灯变绿,抬头望着天空想。每年这个季节,一定有几天晴朗到让人想开运动会。他喜欢运动会。不是因为他有拿手的项目,而是因为天空的关系。今天的天空和往日截然不同,透着湛蓝。
透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只好说出自己的感觉。诗史微微一笑,一边走一边拿出太阳镜戴上,说:“我知道。”
“不用的,那种东西我也不会呀。”
于是,从那天开始,耕二失去了对人生的掌控能力。
自己一定要先甩了她,耕二早就决定要这样做。但甩人时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耕二仰面躺在床上,敞开的窗子里飘来住宅区的白天特有的味道,让人心乱。
“天气晴朗的时候待在这儿,我总感觉像图书馆。”
喜美子说,她已经学了七年的弗拉明戈。只要跳起舞来,平日被压抑的东西都能得到释放。
透反问道。由利没有解释。
“我喜欢图书馆。”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耕二感觉自己的公寓是那般狭小压抑,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脏兮兮的烟灰缸、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毛巾被,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厌倦。
自己如今还住在这里,可是这一切已经有了回忆的味道,很有意思。
诗史望着透说道。
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又用不太在乎的口吻说:
Don't you know it's gonna last.
“耕二有没有和你说那个人的什么事?这么问你,你可能不会告诉我吧。”
吉田最终也没有再联系耕二。他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意思,觉得这样淡淡地留有期待、保持距离就好。吉田不傻,应该知道耕二的感觉。
“耕二最近怪怪的。”
可是,我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怪怪的?”
由利有些变化。用变化来形容不知是否妥当——她一改冷漠的态度,变得积极主动,还经常出现在他打工的地方。这原本也无所谓,就是有些让人烦。
只想找个有空的家伙喝酒,耕二给桥本打电话。桥本说傍晚有约会,如果不是傍晚见面的话还可以。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从中午就能开始喝酒,于是那天下午耕二和桥本约好去卡拉OK。他比桥本多喝了两倍的酒,多唱了两倍的歌,却完全没有醉意。
耕二无法再待下去了。他找到那扇附有胶垫的门,很不开心地一把推开,走到外面。步伐始终向前,一直没有慢下来。晴空明朗依旧,但他已经无心欣赏。他彻底被打败了。
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安排完工作,诗史走近他小声说道。声音就在透的耳旁。
他觉得很简单,如果诗史希望他做到,他就能像法国人那样说法语。诗史好像觉得奇怪,笑了。
“是啊,外面就很明亮,路边的树也随风摇曳,让人心情舒畅。”
耕二想起了喜美子。喜美子在婆家是不是也这样呢?和自己分手后,是不是更会这样呢?
她说完,笑了。
Don't let me down.
“把香槟打开吧。”
想带她去以前那些地方,去自己的公寓或情人旅馆都行,只要能让她露出真实的样子就好。很想带她离开。
“像图书馆吧?”
这回答太干脆太直接,透只能微微一笑,觉得她很可爱,但马上意识到这可爱对自己毫无魅力可言。他顿时生出强烈的自豪。
由利声音低沉,似乎想说什么重要的事,却谈起遥远的过去。说遥远是因为透真的有很久以前的感觉,由利谈到他陪自己在他们高中校园周围散步,翻旧账般絮絮不休,还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他已经决定过段时间就从家里搬出去。和母亲共同生活的公寓,现在再看感觉有点不一样了。虽然很少开伙做饭,厨房却摆着格外齐备的厨具。没有人乱丢乱扔,客厅永远显得那么干净。沙发的皮革有些地方有点磨损了,但是已经贴合了透和母亲的体形。阳台上的裂痕似乎在说,要洗的东西先放着也没问题。洗衣架上储存着一大堆待洗的浴巾。
此刻,面前的由利双手托腮,说好久都没有去迪士尼乐园了,上次因为耕二家的家宴,最后也没有去成,又说这里的制服很配耕二。
还是第一次听到喜美子没说话就开始哭。出了什么事呢?
说得没错。耕二也这样觉得。原本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这倒正好,反正已经决定甩掉她,如今还省了抛弃她的麻烦。知道事情的实质是自己甩了她就够了。
耕二就那样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分钟、两分钟,或许其实更短,喜美子终于看向了耕二。
因为对方可爱就坠入情网,也太幼稚了吧。
今天是早纪的生日,耕二的父母送给她一件橘色的毛衣。早纪拿着毛衣在身上比试,母亲说很配她,又说,小隆,很好看吧?耕二出神地望着橱柜。橱柜的玻璃窗上映出母亲的脚和坐着比试毛衣的早纪的身影。耳中听到哥哥在说“对”。不知何故,此刻耕二忽然觉得早纪和隆志好像白痴一般。一切都无聊透顶。
几天前由利来过电话,透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诉耕二。因为她没有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告诉耕二,感觉有点像小孩子告状。话说回来,他确实也觉得无所谓,所以最终没有联系耕二。
“有点幽暗,凉飕飕的,还有种独特的味道。”
耕二伫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喜美子。喜美子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说笑,他觉得很奇妙。
It's a love that'll last forever.
透觉得困惑,发问的由利同样也很困惑。
透老老实实地说:“不会。”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事让耕二感到恐惧,那就是自己的大意。对于年纪大的女人,自己总是大意。对于绝不会属于自己的女人,因为不会属于自己而大意——
室内残留的牛肉锅的气味,从窗口向外飘散。能看到庭院里重重的树影。
“我马上就可以走了,稍等一下。”
两人离开了店里。
吃完饭,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父亲把耕二参加就职考试时必须读的七本书交给他,主要是与海外贸易相关的。
酒吧里播放着菲比·斯诺的《Don't let me down》,诗史小声跟着哼唱。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唱片店买过这张唱片。透也边听边喝着速溶咖啡。
即便这样,关于喜美子的记忆还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而且紧紧缠住耕二不放。哪怕抱着由利的时候,也总是会想起喜美子,甚至有时抱着由利,这种念头反而更强烈。
是啊。透也有同感。
由利没有片刻的迟疑,便脱口而出:“担心。”
透说,见到了。沉默了几秒,由利又问:
今天诗史涂了红色的唇膏。
母亲面带笑容,神采奕奕,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兄嫂这次吵架,母亲愤怒的矛头并没有指向哥哥,而是指向了早纪。虽说和耕二没关系,但他却觉得是哥哥的错。
很想带喜美子离开。
耕二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走过十字路口。
服务台在卖当日票。这种业余的表演也会卖票,真叫人意外。耕二买好票,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小的却很奢华的表演厅。推开附有胶垫的门,走进去一看,四五个已经化好妆的孩子在里面跑来跑去。
“还记得吉田吗?”由利忽然问道,“同学聚会那天,你也见到她了吧?”
耕二觉得不经意间,季节已进入秋天了,秋意迅速袭来,气温骤然下降。和喜美子不再见面,不过才十天而已。
接着,喜美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说说笑笑,看都不再看耕二一眼,完全漠视了他。
喜美子露出的表情不是惊讶,而是愤怒。那是一种甚至可以说是憎恶的深深的愤怒。
“对不起,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一瞬间,透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决定要学会法语。于是他又说:“我能学会。”
一个小时前,两人在诗史的店里见了面。店里依然安静,依然荡漾着好闻的气息,清一色的女孩子在工作。
三明治分量非常大。诗史剩下一半,透却吃得干干净净。
菲比·斯诺依旧唱着。
曾经有一次,耕二只是没接电话,喜美子脸就青了,还说“好担心啊”。还有说“我爱你”的喜美子;说“不想被形容成野兽”的喜美子;在床上开心得像小孩子的喜美子;强调自己是个好主妇的喜美子;发起火来让人束手无策、仿佛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憎恨、随时会扑上来的喜美子。
到此为止刚刚好——应该这样想才对。耕二站起身,把晾干的毛巾拿下来。看见楼下有个孩子骑着装有辅助轮的自行车,母亲拎着超市的袋子紧跟在后面。
她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稍显得意地下了这样的结论。透第一次听诗史提到她的工作和她的店。
“没跟我说什么呀。”透只能这么回答。
“但是图书馆里有很多书吧?每一本书都拥有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没有的东西,图书馆里却应有尽有。”
明天有喜美子的舞蹈演出。他并不打算去见喜美子,但远远地看一看应该没有关系。只是想看看喜美子的容颜。
“天气真舒服啊。”
炎炎烈日下,尽管耕二根本不在那里,由利还是走在耕二曾经走过的街道上,端详着耕二曾经买过面包的面包店,两眼熠熠放光。透差一点就要说出口,最好不要对耕二有什么诚心诚意的期待。那个人不坏,但是没有真心爱过任何人。
“要看书吗?”祖母温和地问,“把窗户打开吧。”
Don't let me down.
真是个适合开运动会的好天气啊。
他刻意把关于喜美子的记忆封存起来,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正午时分,代官山的街头人流如织,但还是有种悠闲的氛围。一家颇具风情的咖啡屋把桌椅搬到小广场上,透在那儿吃着三明治,思念着诗史的美。他觉得诗史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美。近来一直都是这样,今天也是如此,他感受着一种绚烂的幸福。借用诗史的话说,“不是因为可以见面,而是因为我们一起活着”。透觉得自己获得了崭新的时光。那新时光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流淌着,仿佛是竭力从地下涌出的闪亮夺目的泉水。托这一切的福,透每天都过得神采奕奕。为了和诗史的“未来”,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并没有打算说服母亲,因此首先需要自己独立生活的资金。他已经开始多兼职几份家教,却远远不够。虽然可以向诗史借,可他不想开口,最后恐怕免不了向父亲求援。但在此之前,还是要尽量多攒些钱。
母亲的声音把耕二拖回现实。他回到家来,是要扮演“顽皮弟弟”的角色。在母亲的催促下,耕二打开了漾出许多泡沫的酒。由利说不想来,所以今晚耕二是孤身一人回来的。主菜是放了松茸的土瓶蒸和牛肉锅,饭后甜腻的牛奶点心是早纪做的。
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失去喜美子,却更像是失去了自己。尤其讨厌的是,他再次尝到了当初与厚子分手时决心不再遭遇的痛苦。
顺着阶梯状的通道上去,找到自己的座位。隔着几乎都是空座的观众席,喜美子站在另一侧的通道上,正和三个女人聊天。耕二本以为只要不去后台就不会见到她。可是表演者怎么出现在了观众席上?
“是法国文学系的话,应该会说法语吧?”诗史喝着苏打水问。
“你这么担心啊?”透问。
喜美子说他自私。可是如果无法对喜美子的人生负责,再做什么不是都没有意义吗?
再也不想见到他——
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树,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心情不错。
十月。
虽然由利明显带着冷漠和疏离,约会却像往常一样持续着,甚至比往常更多。上周教她打了台球,星期天又陪她去了她喜欢的面包店。
她打第二通电话时这样说。当时她没有哭,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言语咄咄逼人,还责骂沉默不语、毫无反应的耕二未免太卑劣,说他从始至终都很自私。
诗史站在柜台里,指着手中的黏合剂和一个女孩子说着什么。客人大多是比较年长的女子,四处传来高跟鞋走动时踏在地板上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