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的处所是可怕的;那个墙洞是内行人称为“甬道式的墙洞”的那一种,就是说,是从墙的外面透到里面的一道内裂缝,不是露天的阔大裂痕。火药的作用只像只钻子似的钻了一钻。地雷的爆炸很猛烈,使得碉堡从爆炸的地方起,被炸开一道四十尺长的裂缝,不过这也只是一道裂缝而已,通到低矮大厅的那个可以容人进出的洞口好像是用长矛刺穿的,而不像用斧子劈开的。
“我!”拉杜曹长说。
楼下退障前面的战斗愈来愈激烈。在枪声的间歇中,西穆尔登抬高了嗓音:
“要的,我的孩子。”
“可是你会被打死的呀!”
这么激烈的战斗,只有在坑道战中双方的工兵在坑道里遭遇,或者在海战中两船相接,双方在中甲板上用斧子互相屠杀,才可以比拟。在墓穴里面厮杀,这是恐怖中最恐怖的一件。在头顶上有天花板的情形下作殊死战,这对于人类该是最可怕的事了。进攻军队第一批冲进来的时候,整个退障布满了闪光,仿佛地底下发生雷闪电击。进攻的雷声答复防守的雷声。爆炸的声音互相还击。郭文高声呼喊:“冲呀!”接着是朗特纳克的喊声:“挡住敌人!”然后是伊曼纽斯的喊声:“我在这里,老乡!”最后是许多撞击的声音,那是刀对刀的声音、枪对枪的声音,谁碰到这些刀枪谁就得死亡。插在墙上的火炬暗淡地照耀着这幕恐怖的景象。在这里不可能看清楚任何东西;周围是闪耀着红光的黑暗;谁走进这里就突然变成聋子和瞎子,震耳的声音使他聋,浓烟使他瞎。丧失战斗力的兵士倒在废墟中,人们踏着死尸,压破伤口,敲碎已经折断了的四肢,被踏的伤兵怪声呻吟,将死的人咬住踏在他们身上的脚。不时沉寂一阵,这比闹声更可怕。人们互相揪扭着,听得见人们嘴里发出可怕的喘息声,然后是切齿声,濒死的喘息声,咒骂声,于是轰雷似的闹声又开始了。一条血河从墙洞流到碉堡外面,在黑暗中分散开到了各地。这个阴暗的血摊在外边草丛里还冒着热气。
这场肉搏战的猛烈程度超过我们所能想象的一切。
于是西穆尔登就留在郭文身边。
进攻军队的面前就是这个黑暗的圆拱,这个深渊的巨口上下两颚都是炸得支离破碎的墙上的石头;鲨鱼嘴里的牙齿还没有这些可怕的锯齿那么多。他们必须走进这个洞,而且还要从洞里走出来。
如果要找一个相同的例子,必须回溯到埃斯库罗斯所描写的角斗或者古代的封建大屠杀;回溯到那种一直延续到十七世纪的“短兵相接的战斗”,这种战斗是从爆破的缺口攻进要塞的时候发生的。那是悲惨的突击,阿朗特约省的一个老军曹说过:“在这种突击里,地雷爆炸产生效果以后,进攻的人带着装有白铁锋刃的木板,拿着圆盾和护身盾,带着无数手榴弹,强迫防守要塞的人放弃战壕或者退障,夺取这些阵地,猛烈地压迫防守的人后退。”
“西穆尔登!”他叫起来,“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儿需要我。你是不必要的。”
“我到这儿来靠近你身边。”
死尸愈来愈多地堆积在低矮大厅的石板上。
郭文像一般年轻将领那么轻率,也在低矮大厅里面参加这场最激烈的混战。此外,他还有一个从未受过伤的人所特有的信心。
那个人的确是西穆尔登。西穆尔登回答:
战斗愈来愈激烈。退障屹然不动。没有什么比占领这种有凹角的防御物更困难的了。虽然防守方面人数占劣势,他们的位置却是有利的。突击队已经牺牲了许多人。他们在碉堡外面排成长行,缓慢地从缺口里挤进来,然后缩成一团,就像一条巨蛇进洞一样。
“对,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不,我的老师。”
的确是一场可怕的战争。
在洞里是枪林弹雨,走到洞外面是一堵退障。所谓洞外面就是底下一层的那间低矮大厅。
“向退障进攻!”郭文叫喊,“谁愿意爬上这退障吗?”
虽然退障还没有动摇,但是人数的优势显然终于要占上风的。进攻的人是暴露的,防守的人有掩护,十个进攻的人倒下来,才能打倒一个防守的人;可是进攻的兵力却能前赴后继,源源不绝地增援。进攻的人数逐渐增加,防守的人数逐渐减少。
这个墙洞是碉堡腰部的一个针孔,一个长形的伤口,有点像一眼井横躺在地上;也是在十五尺厚的墙壁里面的一条曲折上升的走廊,像一条肠子一样;也可以说是一个充满障碍物、陷阱和爆炸物的畸形的圆筒,一个人在里面额头会碰到岩石,脚会碰到碎片,眼睛会碰到黑暗。
进攻的人向退障进攻,十九个防守的人全都躲在退障后面。他们也有死的,也有伤的。最多只剩下十五个人在继续战斗。他们中间最勇猛的一个,冬天唱,已经受了重伤。他是一个肥矮卷发的布列塔尼人,短小精悍。他的一只眼珠被打得突出眼窝,牙床骨也打断了。他还能够走动。他拖着脚步走上螺旋形楼梯,走到二层楼的大厅里,希望在那里祈祷之后再死。
退障的高度并没有抵到拱形屋顶;这样守兵就可以在退障顶上放枪,可是进攻的人也有了攀登的可能。
他靠在枪眼附近的墙上,想在那里透透气。
于是二十发子弹回答了西穆尔登。
“守兵!”他叫道,“为什么还要流更多的血?你们已经没有办法脱逃了。投降吧。试想我们是四千五百人来对付你们十九个人,就是说两百多个对一个。投降吧。”
“既然你在这儿,我就必须在这儿。”
他转过身来发命令的时候,一阵排枪的火光照亮了他身边的一个面孔。
最令人惊奇的是,在外面几乎听不见有什么声音。那天晚上天色很黑,那座被攻击的碉堡周围的平原和森林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里面是地狱,外面却是坟墓。在黑暗中互相屠杀的人们的骚动声、排枪声、吵闹声、愤怒的喊声,所有这一切到了石墙和拱顶上就消失了,空气已经不够供应传达声音之用,屠杀之外,还加上了窒息。在碉堡外面简直听不见什么。几个孩子这时候正在熟睡。
我们可以说碉堡本身在流着血,这个巨人受了伤。
“不要让他继续说这些花言巧语。”朗特纳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