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可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彼此立刻认出来,仿佛他们只是昨天才分离似的。
“我还结实得能够接受你的枪毙。”
他睡不着,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是醒着。这是可能的吗?他的梦想实现了。西穆尔登是一个不相信运气的人,可是他中了头奖。他又找到了郭文。他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他再度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成人了;他看见他现在是一个伟大、勇猛、人人畏惧的人了。他看见他获得胜利,为人民的事业获得胜利。郭文是革命在旺代的柱石,而把这根柱石献给共和国的是他,西穆尔登。这个胜利者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将来也许能够进入共和政府的先烈祠,他在这个学生的年轻的脸庞上所看见的,是他,是西穆尔登的思想在闪耀放光;他的门徒,他的精神上的儿子,现在已经是一个英雄,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举世闻名。西穆尔登仿佛又一次看见自己的灵魂化成伟人。他刚才亲眼看见郭文怎样作战;他就像亲眼看见阿基利斯作战的喀戎教士和半人半马怪物有一种奇异的类似,因为教士也只有半个身体是人。
正当他的梦想达到最高峰,差不多出神入化的时候,他听见从半开着的门外传过来的隔壁大病房里的谈话声;他认出那是郭文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分别多年,始终还在他的耳朵里响着,而且从成人的声音里,他又听出过去那个孩子的声音。他听着。一阵脚步声。几个兵士说:
“把这个人放在病床上。包扎他的伤口,照料他,治好他。”
于是西穆尔登就听见郭文和那个俘虏一问一答:
“你要活着。你代表国王要杀死我;我代表共和政府宽恕你。”
“我愿意死。”
道尔的市政府临时被改为野战医院。西穆尔登被抬到一间小房间的床上,这间小房间的隔壁就是大客厅,那是放置伤兵的普通病房。医生把他的伤口缝好,停止他们两人的互诉衷情,而且认为必须让西穆尔登睡一觉。郭文这方面也有无数的事情等待他去处理,这些事情都是胜利者必须操心和必须负起责任去处理的。房间里只剩下西穆尔登一个人,可是他睡不着;他身上有两种寒热:伤口所引起的寒热和快乐所引起的寒热。
“的确,他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你受伤了吗?”
这次事件中的种种巧合,再加上他的伤口引起的不眠,使西穆尔登的内心充满了一种神秘的陶醉感觉。一个年轻人的命运,正跨上了光明灿烂的前途,尤其加深他的快慰的,是他自己对这个命运有绝对左右的权利;假如他刚才看见的那种战绩再有一次,那么西穆尔登只要说一句话,共和政府就会把一支军队信托给郭文。看见别人事事都能成功时所引起的惊异,是再眩惑人不过了。那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军事梦想的时代,每个人都想一手提拔出一个将军的时代:丹东想提拔韦斯特曼,马拉想提拔罗西诺,埃贝尔想提拔隆辛;可是罗伯斯比尔却想把这些人都废除不用。为什么不用郭文呢?西穆尔登自己对自己说;于是他开始梦想。无限的可能性展开在他面前;他从一种假定想到另一种假定;所有的障碍都消失了;一个人只要踏上了这种梯子就不会再停下来,他可以毫无限制地上升,他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普通人,到达的时候就变成一个显要人物。一个伟大的将军只是军队的统帅,一个伟大的军事领袖同时也是一个富有理想的领袖;西穆尔登梦想郭文是一个伟大的军事领袖。梦想是走得很快的,他仿佛已经看见郭文在海洋上追逐英国人,在莱茵河上讨伐北方的那些国王,在比利牛斯山上击退西班牙人,在阿尔卑斯山上打着号召罗马人起来的信号。西穆尔登是有双重人格的,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也是一个阴郁的人;现在这两方面都满足了。因为他的理想人物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所以他看见郭文是崇高的,就以为郭文也是严酷的。西穆尔登以为任何事情在建设以前,首先必须破坏,因此他对自己说:现在的确不是一个温情的时代。郭文一定会“及格”的,“及格”是当时流行的用语。西穆尔登想象着郭文用脚踏破黑暗,郭文披着光明的铠甲,前额闪着流星的光芒,展开想象中的正义、理性和进步的大翅膀,手里拿着一把剑,既是一个天使,也是一个毁灭一切的凶神。
“报告司令,这个人就是向你开枪的人。他趁没有人看见他的时候爬到一个地窖里去。我们把他找到了。这就是他。”
西穆尔登的前额上掠过一层暗影。他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他带着一种阴惨的沮丧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