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孩都穿着破衣服;红帽子联队给他们的衣服都已经成为碎片;他们身上穿的已经说不上是一件衬衫。两个男孩子几乎等于全裸,乔治特裹着一块破布,这块破布曾经是一条裙子,现在连一件短衬也说不上了。谁照料这些孩子呢?这真难说。没有母亲。那些粗野的农民军战士把他们从一个森林拖到另一个森林,把他们自己的一份汤分给他们喝。如此而已。孩子们就尽自己的能力活下去。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主人,却没有一个是他们的父亲。可是孩子们的破衣服上充满了光辉。他们是非常可爱的。
一线晨光落在她的摇篮上;很难说得出到底最像玫瑰色的是乔治特的脚呢,还是清晨的阳光。
乔治特没有听见他们,她的抑扬的歌声仿佛为她的沉思做催眠的伴奏。她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向上望着,这双眼睛是神圣的;一个孩子的头上无论有什么样的天花板或者穹隆,在他的眼睛里反映出来的总是天堂。
雷尼-让喝完以后,用汤匙刮了刮盆底,叹了一口气,神气俨然地说:“我喝完我的汤了。”
孩子们醒过来了。
孩子的咿呀声,既是语言,又不是语言;不是音符,却是诗歌;不是字母,却是话语。这种喃喃学语是在天上开始的,到了人世间也不会终结;那是诞生以前就开始的,现在还在继续,是连续不断的。这种含糊的话语包括孩子过去做天使时所说过的话,和他成年以后所要说的话。摇篮有“昨天”,正如坟墓也有“明天”。这个明天和这个昨天的双重神秘在这种不可解的孩子歌声里混合起来了;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个鲜花似的灵魂里的巨大暗影更能证明上帝、永恒、责任和命运的二元了。
只有二十个月的乔治特,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五月里她还在吃奶,现在她把小脑袋抬起来,坐在摇篮里,望着自己的脚,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
小孩的咿呀,就是鸟儿的唱歌。他们唱的是同一种赞美歌。这种赞美歌是不清晰的、断断续续的,却充满了深沉的意义。孩子和鸟儿不同的地方,是孩子的面前还有人生的悲惨的命运。因此,听见孩子唱歌的人,就会感到忧郁,这种忧郁和唱歌的孩子的欢乐混在一起。在人世间所能听到的最崇高的赞美歌,就是从孩子的嘴里发出来的人类灵魂的喃喃的话语。这种只是出自本能的把思想表达出来的模糊的低吟,包含着一种对永恒正义的不自觉的呼吁;也许这是迈进人生门槛以前的一个抗议。这个抗议是谦卑的,也是刺心的;这个无知的小生命对着宇宙微笑,使得宇宙万物要对这个软弱而赤手空拳的小生命的将来命运负责。假使这个小生命将来遭受不幸,那就是宇宙对他的背信。
这句话把乔治特从梦想中惊醒。
雷尼-让的头发是棕色的,胖亚伦的头发是栗色的,乔治特的头发是金色的。这些不同的头发颜色,在儿童时代是和岁数相适应的,以后就会发生变化。雷尼-让的神气好像一个小小的大力士;他是向下扑着睡的,两只小拳头放在眼睛上。胖亚伦的两条腿跌到小床外面来。
乔治特的唱歌声并没有惊醒胖亚伦,可是汤匙碰击盘子的声音却使他突然翻过身来,张开了眼睛。胖亚伦就是三岁的那个。他看见了自己的盘子,他只消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他并没有走出摇篮就把汤盘拿起来,放在膝盖上,握住汤匙,像雷尼-让一样喝起汤来。
有时她竟舍弃文明,用手指吃起来。
乔治特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孩子们的醒觉就像花的开放一样;这些清新的心灵仿佛发散出来的一股幽香。
“当,当。”她说。
胖亚伦像他哥哥一样刮过盘底以后,就去找他的哥哥,在他的哥哥后面奔跑。
最先醒的是那个小女孩。
其余两个仍然睡着;男的总睡得深沉些。乔治特很快活,很平静,咿咿呀呀地叫着。
她看见雷尼-让吃完了,胖亚伦在吃着,她也拿起身边的那盘汤开始喝起来,经常把汤匙送到耳朵边,而没有送到嘴里。
乔治特咿咿呀呀所说的话并没有使她自己感觉哀愁,因为她的整个可爱的脸儿本身就是微笑。她的嘴在微笑,她的眼睛在微笑,她的颊窝在微笑。她的笑容流露出对清晨的神秘的欢迎。亮光是能够使人产生信心的。天色蔚蓝,天气暖和、晴朗。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得,只是懒洋洋地沉溺在梦幻里,可是她并没有思索什么,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周围有这些正直的树、诚实的绿草地、纯洁而和平的原野,在雏鸟声、溪水声、昆虫声、树叶声中,天空上还有无限清白的太阳在灿烂地照耀着,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乔治特醒后,已经有四岁多的老大雷尼-让也醒过来了。他站起来,雄赳赳地跨出摇篮,看见了那盘汤,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就坐在地上喝起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