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眼中有东西闪动。
“阿贵姐。”他出声呼唤。语气极为平静,没有颤抖、没有提防,更没有半点气势。
“这应该是在暗示我,别那么快回去。”阿近莞尔笑道。
纸门正变化成华丽的牡丹花图样。
清太郎紧握钥匙,摇摇头。“宅邸、仓库、外公、姐姐都没出现。只是,我常梦到一股宛如呼吸急促、饥渴凶猛的野兽鼻息紧追着我不放。”
清太郎低头不语,阿近早已察觉。
她侧着脸挂着微笑,眼中空无一人,只有栅栏。连阿近三人走进房内,她也浑然未觉。
窗外伸手可及处,立着一道白墙。在白墙的反照下,阿贵的房间才会如此明亮。
三人踏进狭窄的木板地后,阿近回头关上纸门。她担心眼前会出现艳丽的牡丹,早有防备,但纸面仍是一片雪白。
闪失?难道会出状况吗?喜一侧头不解,阿近也因听了这话,内心更加不安。
封存在阿近心底的染血记忆撼动安藤坂的宅邸,所以宅邸才召唤阿近。
默默绕过一个走廊转角时,清太郎自怀中小包袱中取出一把钥匙说道。
喜一欲言又止,清清喉咙后开口,“清太郎先生不害怕吗?”
“前面便是阿贵姐的房间,原本是扇绘有图案的纸门,但后来重新换过。”
蓦地,阿近与阿贵紧握的手被硬生生扯开。喜一抓住阿近的手腕使劲往后拉,差点将阿近整个人拉倒在地。
喜一颇感意外地稍微退后,“现下纸面是白色的。”
清太郎踏进栅栏,阿近也攒入门内,她移向一旁,好方便身材高大的喜一进入,接着走近阿贵。
多年来,沉睡于阿贵体内的安藤坂宅邸,因阿贵前往三岛屋与阿近见面,道出封印的来历,就此苏醒。
阿贵的房间位于这座大宅的最深处。由清太郎带路,喜一守在后头,阿近走在漫漫长廊上,随处可见的屋舍扩增改建痕迹,如实反映出越后屋的繁盛。尽管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从厚实的梁柱、建材、榻榻米的色泽,不难想象越后屋富裕的背景,及不以此为傲的谦冲家风。
“你没问题吧?”临行前,喜一叮问。
“就是这里。”他在一道白纸门前停步。
微微传来铿锵的金属声,仔细一看,是清太郎手中的门锁与钥匙触碰的声音。他坐在拉门前,全身颤抖。
“阿近,不能这么粗鲁啦。”
“在您返家前,在下会帮您换新。”
阿近看得出那是一道小小的人影。那是个绑着包包头,身穿直筒元绿袖和服的女孩。
鼻端传来阿贵的发油味。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突然间,纸门又恢复素面,风声也戛然而止。
轿子平安抵达堀江町越后屋门。虽然听得见大路上的喧闹声,后头巷弄却十分安静,隔着树篱可望见庭院里的艳红枫叶。
那是少女时代的阿贵,与父母、弟弟们一起住在安藤坂宅邸的阿贵,为那座宅邸及围绕宅邸四季之美心醉神迷的阿贵。
阿近哄孩子般,温柔得低声诉说。
因为发现纸门上的图案不时变幻。
阿近不禁屏息。“纸门的图案……”
而身为清太郎的双亲,见儿子意外带给阿近麻烦,更是难掩忧虑。夫妇俩一再低头道歉,阿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那座宅邸和您很相配。
“不过,针线盒是空的,因为姐姐不懂裁缝。”
阿近微微挪脚,喜一见状,颊面微微抽动。
“这并非我的错觉,家母及照料姐姐的女侍总管也有同感。所以,为清楚看出变化,特意改成素面的纸门。”
阿贵缓缓转头望向她。
“这情形从何时开始?”
“应该是从窗外传来的吧。”
阿贵望着空中微笑,放松地侧坐,双目微张。
“声音?”
喜一慌张地抓住阿近的手肘,想将她拉回,她却更贴近阿贵。
“您小时候不是曾遭门锁的邪祟缠身?就是安藤坂种种异象源头的那把仓库门锁。”
“我带客人来了。”
接下来,势必得先向越后屋的店主夫妇,即清太郎的父母问候一声,阿近的心情相当沉重。对方或许会明显流露出厌恶,那也没办法。搞不好为请她到越后屋,清太郎还惹来父母一顿臭骂。
“我是三岛屋的阿近,因奇异百物语一事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应该还记得才对。我终于能来拜访您。”
“不过,选烙菊文或许不错。”阿民颔首。“受到迷惑前,最好保持主动迷惑对方的心态。”
伯母年轻时,想必是个娇柔犹胜美貌、倍受众人疼爱的姑娘,能嫁入豪门并非偶然,阿近深有所感。越后屋老板愿意收容阿贵这名非亲非故的少女,视为亲人照顾至今,肯定也是爱妻央求的缘故。
“我是阿近,您认得我吗?”
“对家母而言,安藤坂宅邸是她的杀父仇人。”
房里到处洁净明亮。栅栏内摆着小衣柜、小抽屉、梳妆台、衣架、针线盒、裁缝机,应有尽有。寝具折得整整齐齐,上头披着一块漂亮的印花布。为让阿贵住的舒服,屋内整理得一尘不染,看得出越后屋人们的用心。
此刻,两人和称呼阿贵“姐姐”的清太郎一样,很替阿贵担心。
喜一忘了礼貌,粗鲁地说完后,爬也似的站起身,东碰西撞地挤出栅栏的门,冲向格子窗,以几欲打破窗户的力道推开。
那座宅邸想要阿近。
阿近迅速转头望向清太郎。“清太郎先生看得到吗?”
“你……”喜一口沫喷飞,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牢握阿近的手,一幅腿软的模样。
清太郎调匀呼吸,接着道:“我梦中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像是要去守灵。”
一旦快被追上,我便会惊醒。
“不过,我听到声音。”
清太郎放慢脚步,“我?”
若是针和剪刀摆在手边,难保会有什么万一。
喜一宽厚的背膀一震。哥哥肯定听见了,阿近把手贴向耳畔。没错,我也听得到,风吹过荒凉的宅邸庭院……
阿近打扮朴素,穿着向阿民借来的烙菊文小碎花和服,搭配银灰纵纹衣带,发髻上插着涂漆发梳。由于她连褂领和带扣都挑暗色系,伊兵卫乍看吓一大跳。
咔嚓。
不,不对。阿贵是说,您和那座宅邸很相配。
不,也许因她的父母在宅邸里工作,身为他们的孩子,她谨守分寸,喊的是“主人”。主人,您等候多时的客人已驾临。
“你不是第一次向外人坦白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吗?”
喜一发出近似悲鸣的呐喊,疾奔过来。阿近没理会一旁清太郎的呼唤,只紧紧抱住阿贵,抬起她的脸,与她四目交接。
“是阿贵小姐来三岛屋之后吧?”
“其实当时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
“所以,她更为阿贵姐难过。我外公清六舍命救出的阿贵姐,如今仍被囚禁在那座宅邸里,教人既焦急又不甘心。”
清太郎的父亲气质稳重,颇有大批发商老板的威仪,母亲则有张开朗和善的面容。听见两人的声音,明白其说话态度后,阿近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那是越后屋的仓库,共有两座并排。这一侧既没庭院,也没树木。”清太郎捂着耳朵,语带颤抖地快速说着,仿佛在逃避什么。“现在还听得到。风拂过宽阔的庭院,落叶发出沙沙声,在空中飞舞。”
经过一夜,随即又将与清太郎见面,喜一纯粹是担心阿近尴尬。但阿近过度解读,登时莫名光火。
据说是色彩鲜艳的华丽牡丹图样。
“哥,你也看见了吧?是个小女孩。”
“请别放在心上。”喜一制止清太郎呼唤店内的伙计,撕破手巾迅速缠好鞋带。
清太郎微微转头,皮笑肉不笑。
“您在吧?您待在里头对吧?阿贵小姐,是我阿近,和宅邸很相配的阿近来了,请您出来迎接我。”
此刻几乎能听见她那尖细、可爱的嗓音,娘,有客人。
“你,你看到里头有人了吗?”
“什么?”
清太郎望着阿近,点点头。“没错,我猜是变得与安藤坂宅邸所用的相同。”
清太郎取下门锁,手搭上门把。
阿近才要追问是何种声响,清太郎已绕过最后的廊角。
这一刹那,女孩望向阿近,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没有看到什么小女孩。”
“我来看您了,阿贵小姐。请让我进宅邸吧。”
阿近注视着阿贵。她下巴到颈项的线条优美,背脊挺直,淡紫色衣服上系着绣球花图案的腰带,发髻梳理得极为讲究。
在这般悉心保护下,阿贵独自坐在栅栏内,双手摆在膝上,睁着双眼,犹如沉睡般安静。
那是拂过安藤坂宅邸的庭院,吹得树木嘎嘎作响的风声。
莫非没盯着瞳孔就瞧不见?
阿近双手轻轻搭在阿贵肩上,让她重新坐好,阿贵的脑袋摇摇晃晃,像快掉下来似的教人担心。
阿近确实听见他的声音,感觉身子轻盈地浮起。
“将小姐卷进这样的怪事,非常过意不去。”
“哥,你干嘛!”喜一双目圆睁,嘴巴像金鱼般一开一合。
“梦中还会听见铿铿锵锵的金属声,起初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声音,眼下似乎懂了。”
这时,隐约传来一阵檀香。
不管栖宿在阿贵体内的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为何,肯定是会蛊惑人心之物。
看来,清太郎虽告诉父母奇异百物语的事,对阿近不寻常的痛苦遭遇却只字未提。端坐一旁的喜一也有所察觉,瞄了清太郎一眼,似乎想表达些什么。清太郎微微颔首、紧闭双唇,仿佛透露着:阿近小姐那段悲惨的过往,我岂会随便乱说?
隔天,于约定好的巳时(上午十点),阿近坐进清太郎派来迎接的骄子。后面另一顶轿子坐着喜一。阿近原本觉得坐轿子太夸张,步行前往拜访较不引人注意,清太郎却恳求道:
“造好牢房后,我们尽可能将姐姐常用的器具放在她身边。”
他与两兄妹隔着一个人身的距离。门锁与钥匙持续撞击,他像配合那个声响般不停颤抖,摇着头说:
这时,跟在清太郎身后的阿近注意到,窗边的木地板上摆着一只微冒青烟的香炉,刚才传来的檀香便源于此。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做梦。”
松太郎出现在阿贵眼底。
大的那扇门上挂着锁,清太郎将钥匙插进锁内。
阿近将阿贵搂在怀中,缓缓抚着她的背。她比之前在三岛屋初次见面时更显清瘦。
阿近一直认为听过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后,清太郎会一改先前的表情,流露出冰冷或疏远之色。她早有觉悟,且自认这觉悟不会轻易松动,但现下心绪仍晃荡不已。不过,她并未感到不快。
阿近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脚下的白布袜踩出一声清响,奔向阿贵身旁。她跪在地上,执起阿贵的双手。
“是的,变化往往瞬间发生。”
来到江户后,阿近第一次造访别人家,自认对衣装,甚至鞋子都相当讲究,阿民也帮忙仔细检查过。然而,这刚换过的鞋带竟遭风刀切断似的从脚背,即接近正中央的地方绽裂。
阿近抬起右手,轻轻抚上阿贵的面颊,温柔地转动她的头,两人四目交接。
“前往堀江町的路上,您要有闪失,可万万不行。还是请您乘轿吧。”
——那座宅邸的力量觉醒,或许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右侧是间正面宽约三公尺的小型手巾店,后院想必是作业用的工房。一名裁下鲜艳绞染纹布专注缝制的工匠,瞥见出轿的阿近与喜一时,不禁瞪大眼睛。他旋即以肘轻撞身旁拿尺的同伴,附耳低语。对方听完也露出惊奇的表情,转头望向阿近他们。
“不,不行啊,阿近!”
“然而,家母还是将那样东西摆在她身旁,期望她某日能恢复正常。”
“哥,我对清太郎先生没有特别的看法,不管他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喜一快步奔来,“怎么了?”
刚才她看向阿近,难道不是知道阿近来访的缘故?即使拉起阿贵的手,脸贴向她面颊,她仍凝视着同样的方向,若握着阿贵的手摇晃,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而后依旧对着空气微笑。
“宛如寒风吹起……”
清太郎惨白着脸低语,弯腰行一礼后,促请阿近与喜一进屋。
然而,在阿近心中盘旋不去的诸多担忧,全是杞人忧天。
越后屋虽是生意兴隆的批发商,却少有访客。难道是阿贵的缘故?阿近心头一寒,穿上轿夫摆好的鞋站起身,不料鞋带突然断裂。
清太郎打开纸门,里头是约莫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只有墙边约六疊的空间铺着榻榻米,其余三面都是木板地。而榻榻米外都围着坚固的栅栏,墙上的拉门内应该是厕所。
这时,清太郎带着一名像掌柜的老人前来迎接。他望着呆立原地的阿近脚下,不由得发出惊呼,脸庞逐渐蒙上阴霾。
难道这话的意思是,阿近正适合当安藤坂宅邸的新主人?
不知不觉间,三人靠在一起。阿近与清太郎并肩而立,喜一紧贴在阿近背后。
清太郎悄声绕到阿贵面前,那里设有大小两扇门,右边那扇大人只要微微低头便能轻松进出,左边那扇则紧贴地面,约莫一尺正方大,想必是供送饭菜之用。
小姐。
“您想见阿贵的这份温情,我们很高兴,但这样真的好吗?”
其实喜一没担忧到那种地步,只是有些在意,所以听得目瞪口呆。他转身悄悄眨眼,咦,阿近干嘛那么生气?
长到某个年纪后,他才从父母口中得知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