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阿近打断他的话。“我根本不必刻意回想,因为我始终无法忘怀。”
对阿近来说,听完这故事是个重要考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
阿近觉得一股寒意突升,不由得抱住身躯。从藤吉的言语中,她不禁想到亲身经历,但她极力不显露内心感受。她不想打断藤吉的话。
“大哥挥动铁锹时,一旁的木匠和工匠都合力劝阻,仍无法阻拦。一遭人从后面架住,他便甩开对方,若有人想拿走铁锹,他便撞到对方,有人揍他,他便反揍回去,接着不断痛殴那名工头。”
他像要吹开什么似的,长长吁口气,面向阿近。
“啊,糟糕,真不好意思。”藤吉脸色微变,惴惴不安的挥着手。
“那名工头大概是恶语中伤阿今小姐,说她素行不端才会导致婚事破局。”
“原本就算判处死罪也莫可奈何,因为他杀人的方式过于残酷。”
藤吉眯起眼睛,腼腆的笑着。
“所以我才会离家。刚才我提到无法待在父母身边,便是这个缘故。”
或许——这么说来,他们应该鲜少往来。
“是的。”
“令兄收下情书后,有什么行动吗?”
这究竟是如同他先前预告临时取的假名,还是真名,阿近无从判断。不过,从他那副窥探昏暗井底般的眼神中,看得出藤吉真的许久不曾提起这大哥。
“我大哥吉藏有一手好手艺,个性又和善,什么都不怕。”
阿近急忙坐起,却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倒向一边,急忙单手撑向榻榻米。藤吉见状更加紧张。
“不巧当时有人上门向阿今小姐提亲,原本快要谈成的婚事却突然取消。据说阿今小姐非常沮丧,我不清楚那婚事为何会破局,也不晓得我大哥是否知情……”
“我大哥刚好拿着一把铁锹,体积虽小却出现的极不凑巧。”
那名工头的难听话似乎便是针对她。
不过,这种事往往极易传开,而流言总是比真相更煞有其事,且充满黑暗面。
据说是店主及周遭的人极力替他求情,请求减轻罪行,才免于一死。
藤吉侧头噘起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他紧咬嘴唇,像强忍着吐露出这句话所伴随的痛苦。
为防止自己怯缩,阿近急着说完,差点喘不过气。
附带一提,家中五个男孩里,只有大哥成为建材工匠,藤吉接着道。
他缩起双肩,垂下视线继续轻声道:“吉藏大哥的老板,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独生女阿今,个性开朗、温柔,也很疼爱我。”
“对不住。”阿近一时忘记用敬语,想必藤吉也听在耳里。
在藤吉温柔表情的诱使下,阿近轻松地提问:
“吉藏大哥在工地打死一名木匠。”
阿近梦呓般的重复这句话,藤吉向她颔首。
“我大哥的执拗,及下手的凶残,令衙门的官员怀疑他从以前便对这名木匠怀恨在心。换言之,他们怀疑吵架只是借口,我大哥老早便在等机会动手。”
“绝对没这回事。我大哥平时为人和善,生性讨厌和人打架或争吵。尽管这次确实做得太过火,但那是年轻气盛,一时压抑不住内心冲动。他不可能图谋杀人,大家都替我大哥辩护。阿今小姐甚至道出婚事破局的原委,请求官员从轻量刑。她告诉官员,我不怕世人的眼光,也不怕讲出来丢脸,吉藏先生是为我和人打架,解救他的姓名比任何事都重要。”
“要继续吗?您脸色很苍白,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他正想叫,阿近爬近,鞠躬制止他。
“我不是因故事太恐怖而下的脸色发白。其实,我身边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我刚才并非想起往事而慌乱,我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罕见,父母也安慰我,说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偏偏遇上这般少有的不幸事。但这种想法是错的,阴错阳差之下,某人伤害他人的事所在多有。突然明白这点,我一时头晕目眩。”
由于单恋对方,一时无法克制愤怒而失去理智,回过神已伤害一条人命。原以为那么可怕的事绝无仅有,不过她错了,世上常发生类似的事。她恍惚的思索着。
“不妙!小姐,振作点,快来人啊。”
“小姐。”藤吉似乎不断叫唤着阿近,她眨眨眼,猛然回神。
人心如此虚幻莫测,我对人感到无比恐惧。说到这里,阿近静默下来。
“可是,打架时难免情绪激昂,这算是一时冲动吧?您大哥并无刻意杀害那名木匠。”
“我原想继承家父的衣钵,可惜双手不够灵巧,所以尽管从事建材业,仍走向经商这条路。我的手指不能组装拉门的框架,也无法漂亮的糊上纸门,却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是……”藤吉元要扶住阿近,忽然发觉有失礼数,双手僵硬的停住。阿近重新坐好。
说到这里,藤吉突然停下歇口气,衣架子般的双肩陡然垂落。光这举动,阿近便已感觉出气氛的转变。
眼前这名客人,一小时前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仔细回想,除了知道他叫藤兵卫外,其余根本一无所悉,甚至没听他提起经营的建材店宝号。
“他只有一项弱点。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世上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
藤吉颔首。“我大哥吉藏被捕,乖乖接受制裁,最后遭流放外岛。”
而长屋的住户也都引领期盼吉藏回来。破门不好开关、挂晒衣竿的架子折断、木板地腐朽得嘎吱作响有碎裂的危险、漏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出破长屋的各种问题,吉藏总能在短时间内全部修缮完事,且分文不取。
“能继续说我大哥的故事吗?”
事实上,阿近已逐渐恢复平静,呼吸也不再急促。但藤吉已然难为情地低着头,动作显得僵硬。
由于家住的近,加上父母过世不久,大哥得照顾我们这群弟妹,店主同意吉藏可不时回长屋探看弟妹。
“小姐……”
我大哥他个性刚烈,藤吉继续道。“不过,这不代表他生性易怒,或动不动爱和人打架。工匠往往个性急躁,我大哥反倒不时会举重调停劝架。”
阿近觉得身子逐渐发冷,血流阻滞,手脚从指尖开始失去感觉,仿佛就要坐着陷入地面。
当然,工地同样弥漫着浓厚的火药味。明明不是自己的过失,却非得让步不可,木匠趾高气昂的批评他们的不是,还对他们颐指气使,令建材工匠忿恨不已,双方终于爆发激烈冲突。其中一名担任工头,念过四旬的木匠,撂下一句难听至极的话。
这当然也是年幼的藤吉引以为傲之处。
“只要您不觉得难受。”
“那吉藏先生有什么表示吗?”
“失礼了。我没事,真的,请您也放轻松吧。”
“活活打死……”
“或许该说,他的个性是一旦发火便管不住自己。只要超出忍耐极限,任谁也拦不住。在他清醒前,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若是这样,处分一定相当严厉。
“我从未见过大哥的这一面,一切都是事后听别人说的。我和吉藏大哥差十三岁,家父去世后都是兄代父职,吉藏大哥可能是对我这个幺弟特别关照,刻意不再我眼前显露这缺点。”
“我先前曾说您神色间带有一丝寂寥。”
然而,不知为何,连对叔叔、婶婶也难以坦言的秘密就此脱口而出,一古脑儿全告诉他。
然而,后来发生某件事,吉藏的用心全部白费。
“不,现下我才想到,这故事不知适不适合说给您听。”
“他总是难为情地笑着。”藤吉带着微笑应道,稍稍挺身靠向阿近。
藤吉语带叹息道:“据说起因于一场无谓的口角。工地里常发生这种事,木匠与建材工匠工作类似,但负责的领域各异。既然角色不同,自然也有地位高低之分。一旦起摩擦,便会恶言相向,引发口角。真受不了,假如只是这样,争吵根本没意义。”
“后来依旧不清楚那个人当时讲了什么。听说店主一再追问,但我大哥始终不愿透露,只能肯定那话必是不堪入耳……”
“这样我实在是……”藤吉沙哑的低语,双臂落下,颓然垂首。“对您太抱歉。都是我提起过往……害小姐想起可怕的事……”
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再加上对方也不对。
吐露心里话后,感觉舒畅许多。另一方面,阿近也讶异自己竟能坦然道出此事。
“一个我亲近的人,杀害另一个与我亲近的人。”
我要成家还早得很,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得先找份好工作,学好手艺。在一切安定下来前,怎能只顾着自己。甚至沉溺在女人的事情上?这些话已成为吉藏的口头禅。
藤吉瞪大眼睛,举至半途的手臂微微颤抖。
“看来,不是我多想。”他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大哥和父亲一样是建材工匠。父亲亡故时,我大哥就在父亲工作多年的店家修习技艺。当时他二十岁,已当学徒八年,虽还不能独当一面,但店主十分赏识他,认为日后他的技艺一定会胜过我父亲。”
“我二哥和三个见识到家父的辛苦,打一开始就不想当工匠,各自到不同领域的商家当伙计。火灾发生时两人已不在家中,眼下或许也同样在店里勤奋工作。”
“这果然是种缘分。我今天来到这里,遇见盛开的红色曼珠沙华,碰巧您也在。”
哎呀,藤吉手贴向额头,点头沉吟。
那名惨遭杀害的木匠,五官被打得不成人形,几乎无法辨认。
“写情书的女孩中,不乏像您这么漂亮的小姐。不过,我大哥从没回信,或和任何人幽会。”
藤吉低头望着地面。
“至今我仍悲伤难抑,连暂时将当时的事埋藏内心都办不到。即便在叔父家过着安稳地生活,心中一样波涛汹涌,一切都不曾结束。”
“我大哥名叫……”藤吉说出“吉藏”这个名字。
所以……藤吉一副不知该从何讲起的模样,频频思索。
“那年初秋特别多雨,眼看工程已相当紧急,偏偏又延误,大家非常焦躁。这时,有人抱怨我大哥他们的建材不合用,尽管坚称是完全照下订的规格制作,木匠们却是另一套说辞。最后,我大哥他们只好绑着头巾,日夜赶工重做送去。”
“相对的,我大哥吉藏的手艺高超,是真的有天分。店家离长屋不远,我去哪里玩时,常目睹那些跟随店主修习的资深工匠也学不好的技艺,我大哥轻松便能学会。还是个孩子的我与有荣焉,深感自豪,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像吉藏大哥一样。”
阿近并未看错,藤吉再度开口时与其明显不同,凝望远方的仰慕目光,恢复成窥望井底般的幽暗眼神。
藤吉缓缓抬起头,仿佛强光刺眼似的双眼微闭。
对他而言,吉藏的事犹如心底深处的一滩死水,只在向人诉说时才会加以汲取。
“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哥吉藏一直单恋阿今小姐。此时我也听他提过,所以他无法原谅对方。工地的工匠吵架总会以不相干的老板女儿当做辱骂对象,说起来,都要怪对方这种病态的个性。我大哥听了大为激动,愤怒得失去理智,回过神时已将那木匠活活打死。”
“他只说了句对不起。”
“这么说,他就是以铁锹打人?”阿近茫然的问,藤吉歉疚的望着阿近。
藤吉愉快的向阿近诉说往事,连眼神都是那般开朗。不仅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倚赖吉藏,长屋的人们也说吉藏帮了大忙,因而对藤吉一家颇为关照。邻居的年轻女孩还常告诉藤吉“等你大哥回来后,把这个转交给他”,请他保管情书。大哥吉藏是个年轻帅气的工匠,长屋人人都仰赖他,自然很受女孩仰慕。
面对阿近的询问,藤吉的表情倏然消失,平淡的答道:
“大哥一生起气便会失去理智,那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沉默教人觉得凄冷,于是阿近道出此事。
“搬到柿子爷爷的长屋后不久,我四哥和大姐便找到工作,所以住在长屋的只有十二岁的姐姐和八岁的我。不过我们的生活无忧无虑,我一面上私塾读书写字,一面帮人带孩子、跑腿,赚点零花,心中毫无不安,因为有吉藏大哥这可靠的后盾。”
藤吉欲言又止,不断望着阿近。阿近于是反问:“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