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近突然被往回拉。松太郎恢复力气,冰冷的手臂蠕动着抓住阿近,环住她得脖子。
“等我?”
“在山路上抛弃我的,是我爹。”
“一点都不可怕,你放心。”
“倘若一切能重来,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
“您很恨我吧?”松太郎低声道,那声音听在阿近耳中无比怪异。
但,箱内空无一物,仅单单飘散着旧布与尘埃的熏味。
少女伸手想触碰箱子。
是别人的声音,别人的眼瞳。
“小姐对我那么好,我却……”
然而,这诡异的箱子竟是空的。
“遭到遗忘很难过吧,被渐渐忘却很伤心吧。”
阿近喊道,把脸埋进松太郎肩膀。
“别说的那么好听,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
“不只是我,哥哥也想向你道歉。他还说,松太郎会这么想不开,全是我们的傲慢与自私所造成。”
“快,快逃!”门要关了!
阿近双目圆睁,愣在原地。刚才松太郎转动眼瞳,那并非他的眼瞳。
一旦进入箱内,阿近便成为这里的主人。因为箱子是空的,宅邸才想得到阿近。
“不要!”
阿贵慌忙地来回望着阿近与松太郎,背靠着墙壁蹲下,缩起手脚。
据说这座仓库曾是库房。原本屋主的武家血脉断了香火,宅邸易主,却仍陆续有人被关进仓库,最后再也没人居住。
阿近跨过门槛。
这一瞬间,两只手伸手进仓库牢牢按住那即将关闭的大门。
是清六和藤兵卫的呼喊。
她一阵战栗,低头望向那只空箱。刚才脑中的念头是怎么回事?这座仓库、这座宅邸在诱惑阿近,令她难以抗拒。
“去吧,快离开这里!”
不光是他俩,大伙都被跟在阿近背后的东西所吸引。
“阿贵——”外头又传来一阵呼唤。你听,阿近露出灿烂的笑容。
阿近伏地行礼,抬起头时——
阿近内心豁然开朗,眼中泛着澄净的泪水。
松太郎不发一语地站在阿近身旁。阿近执起他的手微笑,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们到外边去,快走。”
原本定睛注视着两人交谈的阿贵,忍不住浑身颤抖。阿近看向阿贵,嫣然一笑。
阿近凝视着阿贵,撑住松太郎说道。
仿佛得到上天的启示,阿近幡然醒悟。没错,是空的。尽管如此,这却是宅邸主人的故事。
阿近噤口不语,静静等候。漂浮空中的闪亮尘埃,不知何时才会落定。这真的是尘埃吗?也许是这屋子主人内心的碎片吧。
“是爹娘吗?”
宅邸内的时间看来宛如暂停一般,那不过是外表的假象。时间分秒流逝,谁都无法从中跳脱。
“悲伤、痛苦、怨恨、愤怒都会超越时间而存留,然而……”
“阿近小姐。”
之前瘫坐在一旁的少女阿贵,此刻微微挪动臀部想远离两人。阿近并未察觉阿贵正逐渐靠近松太郎原先坐的那箱子。
阿近踩稳脚步,勉强站起身,接着走近箱子,伸手搭在盖子上。
那么,这里应当封藏着无数悲伤和痛苦。阿近以“您”称呼的宅邸主人,可能不只一人,而她该聆听的故事亦不止一则。
松太郎的骂声沙哑浑浊。他紧紧勒住阿近的颈项,阿近发不出声,就快喘不过气。
“不可以!我讨厌这样。住手、住手,我叫你住手!”
阿贵兔子般一跃而起,使劲拉起松太郎的手。阿近温柔地推着松太郎……
阿近用力挣扎,死命想以指头抓开松太郎的手,却起不了作用。她脑中一片空白,几欲昏厥……
“你们一起离开,现在就走。阿贵,麻烦你照顾这个大哥哥,你办得到吧?带大哥哥去庭院,大家都在那里等你!”
“小姐!”
“净说些违心之论诓我,想得美!我绝不会再上当!”
这一刹那,仿佛要阻止少女似的,仓库外传来孩子的喧闹声。
怀抱这些阴暗年头的人们,不久便会遭到遗忘,故事也一个个逐渐被淡忘,所以它是空的。
“如果是我的故事,小姐您早就知道,用不着我再多说。”
只要进到箱里,便可轻松偿还一切。比遁入空门还容易,省时间也省麻烦。
藤兵卫突然停步,轻拉阿近的袖口。
“您一直被关在这里,当然很想到外头去吧?”
“阿贵姐,出来啦。我不会再胡乱恶作剧。你快出来吧。”
阿近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底思索。
“我们一起去那里吧。”藤兵卫朝阿近背后扬声道。“到曼珠沙华盛开的地方。”
松太郎将沉默加诸在她身上。
不论哪些往事会被遗忘,或仅剩多少回忆,都要实现宅邸主人绝不会消失的“愿望”。
阿近胸口豁然舒畅,喉咙的疼痛也逐渐消失。
他们来到曼珠沙华的花丛前。在鲜红花朵包围下,阿彩与市太郎美丽的面容浮现在陶醉的神情。
“终于能当面听您说话,我要打开喽。”
藤兵卫曾说,“小姐,请以对待我们的方式,来对待这座宅邸的主人。”
脑中灵光一闪,阿近不禁心跳加速。然而,余光瞥见的景象却令她血液冻结。仓库出口的双开门像在扇风似的左右摇摆,眼开就要关上。
“外面很明亮喔,大家都在等您。”
阿近蹙起眉头思忖:
“别再沉溺在悲伤里了,让我们迈出全新的一步。”
女人和孩子聚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间。他们见阿近伴随着藤兵卫的叮咛走来,也排成一列,迎接尾随阿近的东西。
阿近顺着藤兵卫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阿贵环抱枝头挂着华丽长袖和服的松树,孤零零地站在树下。
箱子吸引着阿贵,不知何时,阿贵的双瞳潜藏一道银光。
阿近话声一落,沉默再度弥漫在空气中,如水般冰冷安静。阿近甚至能感受到双肩承受的那股压力。
阿近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他,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重量,肩膀和手臂冰冷,头部颓然倚在阿近胸前。明明能触碰到他,却感受不到重量。
松太郎想从阿近身上移开,手脚却不听使唤,宛如一尊失去操偶师的人偶。至此,阿近终于确定,潜入松太郎身躯的,便是召唤他到此地的东西。
仔细想想,这是多么简单的答案。这就是阿近该问宅邸的话。
明明该感到很诧异,阿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
松太郎只是一味的摇头。
阿贵躺在地上低语,接着转为强而有力的询问:
松太郎全身像波浪起伏般颤动,“小姐想向我道歉?”
“是吗?不过,您忘了关键的一点,那件事并非自然发生,而是我造成的。”
阿近注视着松太郎,松太郎也回望她。她没移开视线,缓缓开口道:
所以我不敢说,那成了我的怪癖,我最害怕的事。
但仓库里的松太郎有些不同。
惨剧。松太郎模仿阿近的口吻复述,嘲讽似地轻笑几声。
“阿贵!”
“喜欢玩捉迷藏是吧,看来您就躲在那里。”
“阿贵。”
这时,趴在地上的阿近感觉到一股震动。
再来则是松太郎的表情。他个性温和,常是一副难以捉摸的神色,无法清楚分辨喜怒哀乐。若说这就是面无表情,此刻的他便是如此,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阿近不禁出声:“请问您是什么人?”
这便是您的故事?仓库内静悄无声。
地鸣和震动陡然止歇。
“我怎会被唤来这地方?我对小姐做了什么?”
阿近猛然回神,眨眨眼,移开搭在箱上的手。那是藤兵卫和松太郎的叫声。
阿近轻轻加上节拍,哼唱般自然低语,接着缓缓环视仓库。
这座宅邸主人的真面目是虚无,于是不断寻求合适的住户,吞入腹中。
“请冷静,我不会逃走。”
“小、小姐。”
“我再问您,请回答吧,小姐。您应该非常恨我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他眼中满是疑问,两人目光交会。
“请继续走,别回头。它就跟在您身后。”
两人冲出门外时,阿近重新坐好。为了不输给这剧烈的摇晃,她双手扶着地面,朗声说道:
“我重问一次,您是谁?您躲在松太郎先生体内对吧?”
扑了个空。
箱子十分老旧,看得出做工相当惊喜,但两侧所绘的家纹已剥落殆尽。不,或许是遭刻意刮除。
松太郎骤然回神,再度瘫坐原地。阿贵挂着泪珠扯他的衣袖。
没错,阿近得以此清偿她的罪过。
整座建筑由地基开始摇晃。当中晃得最厉害的便是那只箱子,箱角跳舞般地依序腾空跃起,看上去就像是箱子的鸣动引发这场震荡。
松太郎的话声掺杂着其他东西。
“阿近小姐!”
“这话我实在对丸千的人说不出口,总觉得一旦吐露真相,大家就会舍弃我。连亲爹都舍弃的孩子,别人不可能怜惜。”
“什么也没有。”阿近开口说道。“这就是您吗?”
宅邸主人追随着阿近。
“小姐。”
够了,别再说了。阿近紧紧握住他的手,代替千言万语。
箱里的东西,就是这座仓库的核心吗?
她像孩子般踮起脚尖转了一圈,甩动衣袖呼唤:
“我们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来,快出来吧。”
刚踏进这座宅邸,第一次与松太郎碰面时,他的声音和模样确实令阿近心生怀念。因为就连填补断指的手套也一如往昔。
藤兵卫不是这样说过吗?
阿近碰触门板,大门便自动向外开启。
藤兵卫、辰二郎、清六、松太郎全都在场。一看到阿近,他们自然地以藤兵卫为首,排成一列。
为什么?箱内应该有堆积如山的故事、尘封多年的思念才对啊。
真想躲进箱里,盖上箱盖。带着过去的酸楚、伤痛、摆脱不了的懊悔,和我的身体一起隐没。
她盯着松太郎坐过的箱子,也就是吸引阿贵的那只涂漆箱子。箱子高兴地手舞足蹈,整座仓库为之撼动。
这就是宅邸所能倾诉的故事。
不是你一个人引发的,大家都难辞其咎。阿近原想这么说,但她强忍下来。我只负责聆听,讲故事的是松太郎。
阿近只是深深颔首,才想说些什么时,泪水比言语早一步夺眶而出。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哭泣。
阿贵弹开似的收手,一时力道过猛,在地上打了个滚。搀扶着彼此的阿近与松太郎惊愕地回头。
阿贵露出两排小牙,倏地咬住松太郎的上臂。松太郎惨叫一声,撞开阿近。阿近倒卧在地,一阵狂咳。
“我没打算伤害别人,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懂自己为何会那样做。”
而箱里是空的。
松太郎身子突然倾斜,在空中一阵摇晃后,无声地从箱上跌落。彷如一块被风吹落的布,松太郎轻轻倒地。
“啊,小姐。”藤兵卫像见到什么怀念的事物般,脸上带着笑容。
“我只是个惹人厌的人,当初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她毅然挺直腰杆,朝大门走去。箱盖就这么敞开着,阿近轻快地避开倒塌的抽屉,面带微笑步步前行。
“没错,还有你的哥哥姐姐,和春吉小弟。大家都想见你。”
就这样走进箱子吧。
仓库嘎吱作响地摇晃起来,层层堆叠的木箱和衣柜抽屉咔哒咔哒地在地上滑行。阿近撑起身,墙壁的灰泥碎片掉落她脸上。
“阿贵姐!”
阿近毫不迟疑地掀开盖子,箱子出奇沉重,在仓库的剧烈摇晃下倾斜,钝声倒地。
“我杀了良助先生,杀了小姐爱慕的人,您却要向我道歉?”
“不是你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道歉。”
刚才的话声是怎么回事?松太郎的嗓音没这么沙哑,虽然那是他的声音没错……
——躲在仓库里的,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此时,某个冰冷滑溜的东西潜入阿近心中。
“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关于你的故事,我所理解的与你深埋心中的部分,想必有差异。正因存在分歧,才会酿成那起惨祸。”
他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松太郎已死,眼前的他只是意念化成的形体,但他的话还是令阿近不知所措,。面对他颤抖的眼神,阿近不禁感到羞愧。他的悲戚,透过轻盈空虚的身体传来。
“来,和我一起出去。”
松太郎应道:“您在开什么玩笑……”
那不是幺弟春吉的声音吗?温暖的呼唤声带给阿近力量,令她一反先前的不安。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让那孩子发出悲伤的声音。
“小、小姐,真对不起。”
“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阿贵叫了声“清六爷爷”,冲向大门。没有重量的松太郎,由少女拉着衣袖轻飘飘地往外跑。
——它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灵的形体,只是一团凝聚不散的怨念。
难以压抑的混乱情感,在那一刹那,将松太郎变成一个残酷的凶手。
沙沙沙沙——
“请回复我的问题,然后离开他的身体。”
仓库里响起阿贵的尖叫。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着扑向松太郎,猛地乱撞乱踢。
“虽然一再反复发生,但都已过去。”
“您也想离开这里吧?”
“您到这里就行了,请走到阿贵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