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喉咙干渴,阿近的话声微微颤抖。
因为她被亡者附身。
“一名年轻男子从阿贵姐的瞳眸内回望我。”
哦,这样啊。清太郎无力地垂落双肩。
“阿贵姐总在发呆,目光黯淡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就算彼此视线交会,她也仿佛浑然未觉,绝不会转开脸、点头或挪动身体,活像一尊人偶。”
“哥,冷静点,用不着慌。松太郎先生究竟受谁召唤、前往何方。这下不都清楚了?”
然而,事情发生在十天前的下午。
“她真的这么说?”
一行人立即移往黑白之间,这次改由阿近与清太郎对坐。
“哥,拜托,眼前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时候。”
阿民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促狭语气,清太郎抬起脸。
为什么他会知道松太郎的名字?松太郎怎会在那名叫阿贵的女人身边?眼看喜一就要口沫横飞地问个不停,阿近轻碰他的手说:
喜一不禁发出“咦”地惊呼,清太郎诧异地望向纸门。阿近随即起身拉开纸门,冲进客房。
当阿近忍不住发火时,清太郎忸怩不安地朝聊得起劲的阿民伏地一拜。
可是清太郎移开身子后,阿贵的瞳孔内仍有动静。说来难以置信,但清太郎认为……
“她是在何种情况下,提到松太郎这名字?”
“阿近是我家老爷兄嫂家的独生女,也是我三岛屋疼爱的侄女。我们肩负悉心照顾之责。您这位越后屋的少爷与阿近仅有数面之缘,何以无视身为叔叔婶婶的我们,如此关心阿近?我实在不明白。”
阿近不由得战栗起来,紧紧握拳。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栖宿于阿贵体内。准备晒仓库里的衣服,代表宅邸在找寻新住户,满足饥渴时刻到来。
眼底空无一物,只映出清太郎的脸。但偶尔会突然像冒出蒸腾热气般,出现摇晃的朦胧影像。
“那座宅邸就是这样的地方。”
“是啊,不过那并非牢不可破的监狱。只是在出入口上锁、封死窗户,以防阿贵姐自行离开,但终究不同于一般房间……”
“夫人,真抱歉。在下来访是想和阿近小姐见面,可否代为通报一声?”
今天天气很好呢。最近早晚的菜色不错。厨师的手艺有进步对吧?面对面言不及义地闲聊后分别,这样的情况反复上演。
但,第四天清太郎一踏进阿贵的房间,她便开口道:
两人说话速度加快,音量也越来越大,纸门后的谈话差点传进客房。阿民察觉此事,便提高嗓门。“就是这么回事,越后屋少爷。我们三岛屋这次可是相当有热忱,甚至打算投入身家财产,赌这项设计能大卖。”
——三岛屋的小姐认得他。
——哦,宅邸有访客。
“好,我说。”阿近转身面向清太郎。
“阿近会有什么烦恼?”
“没发生这些情形吗?那就好,是在下杞人忧天。只不过……”
“为什么阻止我?”
阿近闻言,顿觉眼前一暗。
“是个好男人吗?”
——一位叫松太郎的人。
“在下的姐姐阿贵,最近道出未曾有过的惊人之语。当中提到阿近小姐的名字,及另一个人……”
喜一冲上前想揪住清太郎的衣襟,却遭伊兵卫和阿民阻止。阿近拦着哥哥,强忍着激动的心跳。松太郎,没错,他是为我而死的人。
阿近原本双手成拳置于膝上静静坐着,闻言全身一震。在座其他三人,叔叔与婶婶面面相觑,喜一则不断望着阿近与清太郎。他带着怯色看向阿近,凝睇清太郎时则目露凶光、张口欲言,一身防备的姿态。
喜一推开阿近,靠向纸门,双眼凑近仅一寸宽的门缝。
伊兵卫抱着蹲在地上的喜一,沉稳说道。
清太郎矍然一惊,迅速退开,频频眨着眼。刹那间,那男子已消失无踪。不管怎么呼喊、摇晃阿贵,她的眼瞳仍如原本那般漆黑冷冽。
“阿贵姐说有访客,我便试着问,是哪位啊?”
直到此刻阿近才发现,先前叔叔婶婶刻意不让她和清太郎相见,就是为了测试她会抛下清太郎不管,还是主动来到他面前。
阿贵微带笑意回答。
——所以阿近小姐不久后会来这里,她自己最清楚不过。
“住口!”喜一怒吼。“这种话别再讲给阿近听!”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那幢莫名其妙的房子?”
阿近正想起身,伊兵卫拉住她的衣袖。“再等会儿。”
喜一下巴频频打颤,自发生那起恐怖的事以来,阿近第一次见哥哥如此慌乱。
——松太郎先生想和三岛屋的阿近小姐碰面,要是她能到这儿就好了。
姐,这样很刺眼吧?清太郎出声道,温柔地将手搭在阿贵肩上,想帮她转个方向。此时,阿贵圆睁着的黑冷眼眸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清太郎恢复红润的面孔,再度血色尽失。见他同样紧握拳头,阿近突然有股冲动想执起他的手。她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得晒衣服了。阿贵浅浅一笑。
“我说……”喜一开口插话。
阿民装蒜道:“哎呀,您这么急吗?很不巧,阿近刚好有事外出呢。”
伊兵卫神情认真,眼中却闪着一抹兴味。而喜一同样一脸认真。
“这是怎么回事?”
阿贵的起居由一名干练的女侍总管专门照顾,清太郎也天天去看望阿贵。
哎呀,不对。阿贵摇摇头接着说。
“真是的,为何要这样欺负他?”
“到底还是这样的结果。”
他带着一名侍童随行,一来便说:“在下冒昧打扰,自知失礼,请容我见阿近小姐一面。”神色匆忙的清太郎被领至里间由阿民接待,阿近、伊兵卫、喜一则躲在纸门后窥看情况。兄妹俩这是遵照叔叔和婶婶的吩咐。
喜一停留在三岛屋的第六天,堀江町草鞋店越后屋的清太郎上门拜访阿近。
叔叔婶婶见状,互相交换个眼色。喜一尴尬地咳嗽几声。
“阿近,他是谁啊?”
清太郎听了,僵硬的嘴角这才放松下来。
“只不过?”
阿近也感觉到有人环着她的肩,是哥哥。喜一原本恶鬼般的狰狞面容,转为见鬼般的神情。
阿民在客房里比手画脚,说得相当起劲。清太郎一直在忍耐。
——他是个死人。阿近小姐心中有数,他为阿近小姐而死。
“于是我想,得时刻盯紧阿贵姐,不能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和清太郎独处时,阿贵会喃喃自语。
“那么,请容在下开门见山的问一句,夫人,最近阿近小姐可有任何不对劲?有没有害怕或苦恼之色?”
“哥,等一下。”阿近这句话令清太郎瞪大双眼,“哥?”
此时传来一声虚脱般的叹息,阿民握着丈夫的手,另一手按住胸口。
“你不说,清太郎先生根本弄不懂是什么情况。”
清太郎面容憔悴,眼袋微微浮现黑眼圈。阿近感到心神不宁,难道阿贵小姐有什么异状?既然清太郎先生指名见我,一定是为此事而来。
“真,真是失礼,在下还以为您是这里的掌柜先生。”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一旁的伊兵卫注视着纸门缝隙间清太郎的白净脸蛋,喜一则凝望着阿近。
——好开心,真热闹。
“如同在下先前告诉您的,”也是是见到阿近后勇气渐增,清太郎憔悴的脸颊恢复红润。“阿贵姐目前住在越后屋的牢房。”
这……清太郎更是语塞。原本面色如土的他,现下惨白如纸。而后,他打定主意。
——是客人呢。
“你才是,生什么气啊?”
“啊,抱歉。听了这番话,心脏差点挺不住。”
“叔叔,我……”她手搭上纸门,却遭伊兵卫和喜一拦阻。
“我一如既往地去探望阿贵姐,发现她面朝窗户而坐。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她脸上。”
“将你的事告诉清太郎先生,可以吧?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是的。”清太郎颔首,与阿近交换会意的眼神。
她取来茶点请清太郎享用。清太郎痛苦地喘息,似乎努力想配合阿民,这一切阿近全瞧在眼里。
透过阿近,安藤坂宅邸掌握到松太郎的行踪,呼唤他四处游荡的亡魂。
那人名叫松太郎……
喜一困窘地低头行礼。清太郎更显狼狈,急忙要重新端坐。
清太郎进一步问:姐,那是你的朋友吗?
尽管一头雾水,清太郎仍非常担心阿近。
“是个足以上台当演员的小白脸呢,我不喜欢这家伙,声音跟猫咪似的。”
“在下不晓得此人。虽然也有名为松太郎的朋友,可是阿贵姐应该不认识。”
她回答得十分清楚,不可能听错。
“清太郎先生,我是阿近,让您久等了。关于刚才的事,请问阿贵小姐究竟是怎么说的?”
“阿近,你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姐。”清太郎叫唤,接着在不惊动阿贵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再次凑近她的双眼。
真搞不懂,喜一双手抱头。清太郎捂着惨白的面颊,望着两兄妹低语:
叔叔,难道他对阿近纠缠不休?喜一目露阴色问道。“恩……”伊兵卫沉吟一声。
仔细一看,她眼周已泛白。伊兵卫搂住她的肩。
“草鞋的鞋带?有意思。”
“那像是有人横越阿贵姐眼底。”
看来他是真将喜一错认为八十助。两人岁数有段差距,但喜一的沉稳气质确实与掌柜有些相似。或许短短数天内,喜一已融入三岛屋的生活。
“对了,我家老爷说,难得和越后屋少爷有这个缘分,也想试着涉足草鞋鞋带的领域。由三岛屋缝制,交越后屋独家贩售。托您的福,如今三岛屋破获好评,仅次于越川和丸角。然而,尽管我们的产品已具有等同那两家店的水准,却始终屈居第三,一定要有新的创意才行。”
“我没生气,只是想提醒你这样待客太没礼貌。”
面对阿近的询问,清太郎颔首,一副求助的神情。
“我决定当成是自己眼花。”
“不知这样,我反问他,姐,着什么意思?”
隔天,清太郎一早起来便前往探视阿贵,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相当在意,一天内三番两头地跑去,依旧没有异状。后天持续警戒,还是一无所获。
最近早晚天气明显变冷了。越后屋少爷都到哪儿赏枫?阿民气定神闲的话家常,清太郎也规矩应答,但眼神飘忽,看得出他的焦急。就在阿民谈起三岛屋今秋的新商品时,清太郎终于按捺不住地打断她的话,移膝向前。
——她一定会来见松太郎先生。
“我问阿贵姐,松太郎是怎样的人,她告诉我……”
“安藤坂的宅邸会四处寻求人们的灵魂,加上我认识阿贵小姐,才会系起这一切。”
“我想让喜一多看清太郎先生几眼。”
“此外,阿贵小姐还有说什么吗?”
不,哪儿的话。清太郎略显困惑的摇摇头。
她不可能不来。
“不,”阿近使劲摇头,“您没眼花。我认为清太郎先生看到的东西,确实存在于阿贵小姐体内。”
“普通提袋店不做这种东西吧?”喜一眉头微蹙。伊兵卫笑道:“就是这样才好。”
“阿贵姐每次开口,我便凑近窥探她的瞳眸。”
“跟姐姐说话,她都没反应,更别提主动和我交谈。只要见到她一切安好,我便梢感宽心。”
“不少人上门提亲,似乎都遭到拒绝,他总是对外说,我还不够成熟,要成家还太早。”
一旁的阿民颔首,眼泛泪光。
“看着真不顺眼。”喜一鼓起单边腮帮子。“讲这种好听话的家伙,都不是好东西。”
“起先我以为那是自己的身影。”
不料——
阿民口吻倏地转为严厉,清太郎一时受到震慑,还犹豫着如何回答时,阿民继续道:
“他恰巧从老家来访。清太郎先生,很抱歉。”阿近低下头,“我已把在黑白之间听到的故事全告诉家兄,因此家兄也晓得阿贵小姐与安藤坂的境况,请切莫见怪。”
纸门后的阿近倒抽一口冷气,阿民也打住话头,神情紧绷。
伊兵卫什么时候对清太郎的事这么清楚?
那是昨天的事……清太郎望着喜一迟疑地继续道。一提到松太郎,喜一的表情就变得像恶鬼般恐怖。
“气派的红瓦屋顶、绿意盎然的宽阔庭院、白墙仓库,那是安藤坂宅邸的幻影。”
“他是草鞋店的少爷。”伊兵卫从旁解释。“他不爱玩乐,也很有生意头脑,风评不错。”
“我不是告诉过你?难道你忘啦?安藤坂有座会吞噬灵魂的可怕宅邸,他就是说故事那人的亲戚。”
——仓库开了。
“你们也真是的……”
“夫人,真对不起。在下此次前来,是有急事想见阿近小姐。因为阿近小姐恐怕会遭遇危险,在下非常担心。”
清太郎下定决心,当天起便陪在阿贵房里。知道实情的双亲及伙计虽没反对,却深感不安,提议另找人伴随。只是,若有清太郎以外的人在场,即使是那名女侍总管也一样,阿贵便不开口说话。
“阿近。”
阿民讲得真好,伊兵卫低语。
以为终于看见时,景象又倏然消失,清太郎不禁怀疑那是自己一时眼花,或心理作用产生的错觉。
阿贵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