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在什么地方？
“我很喜欢它。”
“我是个是商人，买东西给想买的顾客，而谁拥有我想卖的物品，我就向他拆摘。没错，这就是商人。”
“大姐姐。”少女阿贵畏怯声调的呼唤声传来。阿贵是的视线越过阿近的肩膀，望着空中的一点。
宽广的庭院在宁静中缓缓倾斜，带着那座始终保持原形的仓库，滑入吞没整座宅邸的虚空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很简单，您只要看着阿贵，走到她身边就行了。
阿近放下阿贵后，拿出怀纸擦拭她哭湿的脸。阿贵泉涌而出的温热泪水，濡湿阿近的手指。
与双亲和姐姐保持一小段距离，市太郎独自行走。不晓得他有没有注意到身后之物，或许就算察觉了也不会在意。他的侧脸无不安详，静静望着走在前方的姐姐婀娜的背影。
此事似乎与三岛屋的百物语有关。三岛屋暗中收集百物语，究竟有何用意？知道个中原委的，只有心底藏着故事的三岛屋访客们。
“藤兵卫、阿彩、市太郎、铁五郎、阿金，全部都是。甚至连辰二郎，也是个杀害老婆孩子，将他们埋尸此地的男人。”
这颗橘子是回忆的结晶，而这股温热，是内心的温热。
男子笑道。“你大可不必这么提放，我已用不着那孩子。”
“我不去”
“我们到庭院另一头看看吧。”
“啊，哥。”
男子的口吻依旧，仿佛愉快的要哼起歌般，视线在空中打转。他深受这座宅邸和庭院，深爱这里的景致。
“阿贵，之前和你见面时，它都穿着外出服，刚刚欲是一身便服，所以看起来不大相同。”
少女阿贵漆黑的眼眨也不眨，静静注视着曼珠沙华花丛间的人们。因为那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清六爷爷。
藤兵卫沉稳地叫唤愣在原地的阿近。
“保重。”
阿近倒抽一口冷气。
“我还以为你跑哪儿去了。”
“良助先生遭人活活打死，真是不值。你只想着要原谅松太郎，把良助先生的怨恨和悲戚摆在一旁。你难道不觉得心痛吗？”
阿近顿感眼眶发热。“因为这样才对啊。”
“家里。”阿近朝阿贵伸手。“有人等着你和我回去呢。”
你也来吧。
不管是对我，或称呼我的人—男子说。
才没那回事。
阿贵从背后紧抓着阿近，阿近牢牢握住她的手。
“你为什么知道三岛屋的事？”
“才不是呢。”阿近温柔地轻抚她的黑发说道。“不是它将大家带走，是大家带走它。”
“这座宅邸的主人”
“那么，得先让你离开这里才行，真的不需要带路吗？”
不，那是哭声也说不定。
它很美。
“那是你教唆他的吧！”
“实际上就是这样啊，你总站在坏人那边。无辜殒命的石仓屋阿吉和宗助，你完全没瞧在眼里，对藤兵卫的大哥也是。你真正关心的都是杀人犯，或造成别人不幸的坏家伙。你袒护他们，认为他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要回去了吗？”
“回哪？”
一行人排成宽阔的队伍，石仓屋的阿吉与宗助走在前头。忠心的伙计总助搀扶着阿吉，逐渐融入包围宅邸和庭院的迷雾，不久便消失无踪。
阿近朝阿贵微微一笑，就要迈开脚步时，前方数步之遥突然出现一名男子。不知他从哪冒出的，之前是躲在树后，还是蹲在草木就间？不，不对，到处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想是点不着的灯火忽地燃气，照亮男子的身影，挡住两人的去路。
以前一度传闻，越后屋的某人也是百物语叙述者之一，至今真相仍无从得知。不过，越后屋有个名叫阿贵的女子，多年缠身的怪病最近突然不药而愈，且与三岛屋店主的侄女情同姐妹，这倒是千真万确。
阿近与阿贵都没回头确认。不就，前方炫目的光芒中传来呼唤两人的声音。
原处已不见管家的身影。
“哪两地？”
曼珠沙华花田自眼前开始褪色，仿佛紧迫在藤兵卫与松太郎身后，他俩走过之处花草纷纷枯萎。不，是逐渐消失。而后，在形影渐淡的织细花茎间，阿近看见听过的故事中，最后一名人物的脸。
只是，他打着赤脚，没穿白布裤或袜子。
阿贵抽抽噎噎地反复说着。“它把大家都带走了，我又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只留我孤零零一个人。”
男子接着说。“如同三岛屋老板在连接越川与丸角两家名店的路上找客人，我也在连接两地的路上招呼客人。”
一颗橘子落地后，下颗橘子随即滚过来，停在离第一颗橘子稍远的地方。紧接着滚来的第三颗，在更远处停住。
男子没答话。隔了一会儿，他那讨好般的温柔语调在阿近耳畔响起。
为我担心、不断呼唤着我的人们，滚来这些橘子。
在那里，阿贵指着仓库。“不知何时起，爹老做些奇怪的举动，甚至在庭院挖洞，娘则不时哭泣。哥哥姐姐会突然大叫大开，讨爹娘的骂。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里原本一直很安静，我们也过得很快乐，而它总是那么漂亮。”
“不过，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对不起。不，够了！
“那是什么？”
你也来吧。
队伍中央是辰二郎夫妇与清六，孩子们手牵手走在两人之间。三个孩子里，只有天真的春吉边走边回头，有时还差点停下脚步，清六则不断在背后催促着。
“与阿贵比肩前，您绝不能回头。来，直接走过去吧。”
春吉张着小嘴似乎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叫唤“阿贵姐”，但听不清楚。
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坐落于名店越川与丸角之间，是近年颇受好评的提袋店。
无情？阿近没发怒，反倒困惑地皱起眉，像被人施以莫名其妙的咒语。
走在市太郎身后之物……
“阿近小姐，看来我们还有机会相见。没错，应该会时常见面。你的故事尚未完结，我和你的生意今后可有的谈呢。”
听说越后屋的少爷希望能娶她入门，但真假不明。
听到这副戏谑的口吻，阿近差点不顾后果的转身，抡拳打那名男子，此时，一个柔软的小东西滚落脚边。
阿贵颤抖着发问，不等阿近回答，便梗咽地继续道。“爹不准我过去、不能跟他们走，还说只有我可以留下来。为何爹要这么说？”
——我究竟心归何方？
“你便是这么活着，今后也会如此活下去吧。恩，没关系，多亏有你这种人，我的生意才做的成。”
石仓屋仆人跟在后头。阿彩的背影很美，她走在父母中间，微微低头的后颈白皙如雪。曼珠沙华的红花中，仿佛只有那儿微微发光。
不过，身穿便服的才是真正的它哦。
那并非耳朵所能听见的声音，而是直抵内心的意念。一直冰冷却强而有力的手，毫无踌躇地揪住阿近的心。
这时，淡薄人影散乱得失去形体，慢慢膨胀变大，恢复原来的摸样，发出一声轻笑。
“你是谁？”阿近问，同时迅速向前跨一步，挡住阿贵前面。
阿近耳边传来少女的啜泣声。阿贵下巴抵在阿近肩上，环抱着她嘤嘤哭泣。
这个嘛……男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他轻轻挪动双脚，只见嶙峋、模样怪异的苍白脚趾，滑行在庭院的黄土上。
男子一脸意外。“这是当然的啊，小姐的一切我全知道。会到这儿的人，我不可能不晓得他们的事。做生意就得弄清楚自己的商品，这点很重要。”
阿近一个踉跄，停下脚步。阿贵拼命拉着她的手，“走啦，我们快走！”
阿近毫不畏惧地回望男子。诡异的是，当她定睛一看，男子却突然消失，恍若眼前瞬间空无一人。但一眨眼男子便又出现，下次眨眼则再度消失。
“来，我们也会去吧。”
阿贵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向曼珠沙华的花田。
而这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则是店主的漂亮侄女。
另外，三岛屋的熟人间还流传着，店主伊兵卫会四处收集百物语。特别的事，每次仅邀请一人，没有点蜡烛，吹蜡烛这种老旧的安排，说故事的人白天来访，讲完就离开。
“请让开，我们要回去。”
“我有各种名字，这样比较方便。”
“和你叔叔一样。”
“不原谅松太郎，便无法原谅自己。你只为自己着想。”
阿近朝第二颗橘子走去时，又滚来许多橘子，一颗颗陆续停止，往前排成一列。可爱的圆形小点连在一起，形成一道指标。
“那是什么？”
起初只是轻声低语，但阿贵不断重复地问，音调愈来愈高亢，最后成了尖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阿近一个踉跄，停下脚步。
迷路就糟了。男子以喉音说道，再度呵呵笑。他眼睛凝定不动，两颊依旧平坦，只动动嘴巴，不露齿。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尘封的思想集合物。没有形体，只有意念。
藤兵卫脚步未歇，柔声叫唤。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
形同姐妹的阿近与阿贵，手牵着手不停奔跑。两人身后的安藤坂宅邸幻象，随着一声鸣响，从底座崩坏。梁柱断裂、墙壁倒塌，自崩塌处一一化为尘土。无数和服及腰带从庭院树丛间飞向空中，原以为会洒出一片缤纷色彩，最后却是灰飞湮灭。
“为什么我不能去？”
转过头，看我这边。
“我们走吧！”
男子紧盯阿近，好似要一口咬下她的双眼般，陡然迈身向前。
没这回事，阿近从未以这种偏颇的心态聆听那些故事。
宅子和庭院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一切是如此空虚。不仅平静无风，装饰在树枝上的奢华和服及衣带，亦无数褪色，黯淡无光。
“它是谁？”
此人年纪与藤兵卫相仿，装扮也十分相似。样素的条纹和服罩上短外挂，头顶着漂亮的月代，还看差点误认为藤兵卫。
那是最后的话声，花田里的人们及走出仓库的宅邸主人，都随曼珠沙华花田消失无踪。
男子似乎已发现阿近察觉此事，嘴角泛起浅笑。
他明确说出“商品”二字。
“良助先生的事，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阿近朗声说道，嫣然一笑，但环视四周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到处都需要我这种商人，且到处也都有客人。
那不是藤兵卫的大哥吗？他正随着红花消逝。
我非常期待，衷心期待。
他是这座宅子的管家。以一百引诱辰二郎，留阿贵在此看家的那名男子。
这话仿佛也是直抵心中，而非透过耳朵。不是源自男子所在之处，而是由不知名的方向，直接传至阿近耳畔。
“你认得路吗？一个不留神，可是会迷失方向的。”
阿近深吸口气，重新搂紧怀中的阿贵，接着将呼气化为声音，做出回答。
阿近定睛凝视，下个瞬间，那东西化为翻飞的白衣腾空扬起，掩蔽走在前方的众人。阿近眨眨眼，它又变回淡淡的人影。
阿近对阿贵微微一笑，牢握她的手向前奔去。沿着橘子形成的道路，跟着橘子跑。；两人跨过的橘子，快乐的弹跳而起。
人影中陆续映照出张张脸孔，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原以为是女子，却是小孩；以为是小孩，却是老太婆；以为是巨大的骷髅，却是女子飘扬的黑发。
亡灵推开曼珠沙华花丛缓缓走着，渐行渐远。
阿近不禁脱口呐喊，那也是充满恐惧的呐喊。这名男子在说些什么？
“是橘子。”阿贵也惊讶地瞪大双眼。
藤兵卫与松太郎并肩而立，望向阿近。藤兵卫一见阿近，旋即露出笑脸。松太郎就像随风飘扬般，身体缓缓摇动。
阿近和阿贵所在的松树距离约十步，看得见阿贵垂落前额的凌乱刘海，及她那织细手臂紧紧抱住树干，像要将自己绑在树上的模样。阿近脚尖颤抖着迈出步伐。
“爹娘、哥哥、姐姐，还有春吉，当初大家都这么觉得，不过它和我感情最好，我最喜欢它了。”
阿近不知道用“走”来形容是否恰当。说是漂浮，似乎又不太对。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和亡灵一起行经盛开的曼珠沙华花丛朝远方的浓雾前进。
“因为你和他们是同路人。”
想必是不觉得，男子继续道。
“你是什么人？”
阿近双膝颤抖。男子说的不对，尽管如此，阿近内心却有个声音低语：他的话也没错。
由逐渐远离的宅邸传来那名管家没有高低起伏的话声，虽然沙哑清细，几乎快听不见，却一直紧追在后。为了甩开它，阿近放声叫唤。
阿近搂着阿贵的肩膀转身离开，男子的话声旋即尾随而来。
“我不过是为那些想来这座美丽宅邸的人带路罢了。”
她想起阿彩与市太郎参加风箱祭时，那颗橘子的故事。两人虽违背伦常，但一起温热手中橘子时的情感，却是真实无伪的。那份温热无罪。
就此走出宅邸——
藤兵卫低头致意，松太郎也躬身行礼，接着便转身迈步离去，不再多看阿近一眼。两人跟在那远远鼓起、四处流动，忽而扭曲忽而恢复形体的稀薄人影后头。或许该说，他们催促着它往前。
阿近明明站在原地没动，却觉得遭男子逼得节节倒退。
那是一颗橘子。
什么生意？阿近咬紧牙，强忍着颤抖问。
这阵子，三岛屋做起草鞋鞋带的生意。此为与堀江町的草鞋店越后屋合作推出的一项尝试，其新颖的设计马上蔚为话题，对流行及稀奇珍品趋之若鹜的江户雅士，每天都上门光顾，店头总是热闹非凡。
“你刚才说我什么？”
那冰冷却强而有力的手抓住阿近双肩，强行要她转头。
阿近全身紧绷，握紧拳头欲加以抵抗，双脚使劲踩着地面。
“虽然是主人，但待在这里已无事可做，只好离开。可是它没办法自己离开，大家便与它同行。”
大姐姐，阿贵轻声叫唤阿近。“我讨厌这个人，我们快走。”
“我原本很仰赖小姐，但还是失算。你比想象中无情。”
彼岸和现地，男子回答。“也可说是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
可是，刚才不一样。
“这里又会变得空荡荡。”
“哥！清太郎先生！”
阿近拾起脚旁的橘子，感到一股微温，像是刚刚有人握在手中。
阿近与阿贵已踏不进那鲜红的花丛，既无法回头，也不能与众人同行。
“阿近小姐。”
阿贵的哀呜撕裂束缚阿近的东西，将其吹散四处。阿近急奔向前，几乎是飞扑般地冲向阿贵，一把抱起她。接着，为了看清阿贵所见之物，阿近旋即转身。
那东西发出淡淡金光，身形远比人高大，且有头、肩膀、双手、双脚，具有人形。在阿近看得膛目结舌之际，它变换形体，化为极小的黑影纷纷散落，藏匿在鲜红花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