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打死媳妇,女人的惨叫声传遍左邻右舍。不管再怎么花钱开说,都无法掩盖这次的事实。
“母亲以受众的镜子痛殴嫂嫂,将她活活打死。”
阿吉,那镜子哪儿来的?市太郎给我的,虽然有些年代,作工却十分精细。
“于是,我掀开棉被弹坐起,喊着‘爹,连我都发现了’,一股脑儿地吐露镜子和哥哥撒谎的事。嗯,父亲大为吃惊,但并未责骂我和母亲。”
“又一次,阿吉偶然撞见我取出镜子观看,因而一脸羡慕的对哥哥说,那镜子真美。”
“假如他能设法给予更清楚的提示,或开口告诉我们就好了,家母也很焦急。”
“父亲说,阿吉捧着侍洗衣服走在廊上的背影,简直与阿彩如出一辙。他一度以为是眼花错看,但后来第二次、第三次仍看到同样的景象。”
这似乎就是重点,阿福的眼神锐利起来。
“娘要我忘掉镜子的事,并严加叮嘱要保密,连爹都不能透露。”
说出此话的是阿金。某夜,在亲子三人睡成川字型的房间里,阿金终于忍无可忍的一语道破。
“——娘,我会有什么居心?那是阿福的东西。大概是姐姐临死前给阿福的,算是遗物吧,所以阿福才悄悄收藏起来。”
——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不是市太郎和阿吉行为古怪,而是自己变得不正常。我宁愿这么想。
当第四次目睹阿吉的背影与阿彩重叠时,铁五郎出声唤住她。阿吉轻快地转头,应声“是”。
当天,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用晚饭时,市太郎讲了件趣事,一旁伺候他的阿吉忍不住笑出声。那笑声和阿彩一模一样。
不详的黑绢之色,犹如幻觉般浮现在两名对坐的女人之间。那同时也是一名虏获男人心,让他迷失自我、坠入邪道的女人的美丽发色。
但如果雨下个不停,雨量渐增便会湿透横梁,淤积在天花板隔间里,接着化为黑色污渍,猛然出现在抬头仰望的众人眼前。
他上吊所用的布条,是一块黑绢。他是何时买来,又是如何藏匿,没人知道。
“大伙最先注意到的异状,是大嫂的嗓音。”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或许是铁五郎,或许是阿金。不过能确定的事,当阿福看到宗助大吃一惊,向父母告知此事时,两人早见过宗助。
阿近反问,阿福忽然移开视线,恢复原本的口吻。“镜子的事暂告一段落,几天过后,我看见,不,该说是出现了……”
铁五郎还没问,阿金早已一步爬也似的打开壁橱,将手伸进木箱、竹箱及旧包袱间,取出一个白棉布包覆的物品。
“不”。阿福露出苦笑,摇摇头。“不是姐姐,是宗助。宗助的亡魂在石仓屋内出没。”
那把镜子在竹箱底部放了两年,镜面都已模糊,阿吉想请人磨光,于是问阿金:
阿金抓住丈夫粗壮的手腕,望向镜中。阿福也扑到母亲身旁,伸长脖子一窥究竟。
“她变得如何?”
这个嘛……阿福睁开眼,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声若细纹的应道:“不知道,到底会是哪一个呢……”
“没错,我兄嫂看不到。”
“她愈来愈像我姐姐阿彩。”
不为别的,市太郎也想尝试铁五郎缝制过的黑绢棉被。
就是那东西在作祟,阿彩透过它附身阿吉。阿金一口咬定,女人的灵魂会藏身于镜中。
“后来我仔细一想……”
然而,似乎只有阿福感受到异样。市太郎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地照旧疼爱阿福,与新婚妻子阿吉如胶似漆,勤奋不懈地工作。或许是娶妻后开始有身为石仓屋接班人的自觉,他那充满干劲的模样,着实令旁人刮目相看。
阿彩回来了……阿金不断低语,而后突然像虐疾发作般全身发颤,一把推开阿福。
——娘,我可以请人来磨镜吗?阿金这才得知此事。
那岂是要试手艺!阿金怎么也抑制不住激昂的声调,她极力压低音量,向铁五郎阐述她的看法。老爷,市太郎是想为阿彩缝制黑绢棉被啊。为了肤白似雪的阿彩!
但一晃眼,他又消失。
阿福缓缓抬头,注视着大嫂。她那远称不上美丽却活泼开朗的丑脸,对阿福回以一笑。
阿金则死在传马町的大牢中。
——从阿吉那里拿走镜子后,你怎么处理?
“母亲冲向哥哥和大嫂的房间。”
“宗助先生当时的表情如何?又哭又笑吗?”
——娘,阿吉的模样实在教人心疼。况且阿福还小,用不着镜子,我就给了阿吉。
阿吉的日常举止、惯有的小动作、喜爱的口味、声音及用语,甚至是替市太郎整理衣领这种不经意的举动,在那都显示她一天天地转变成阿彩。
“家母说,详情不能告诉你,不过那把镜子有段不好的过去,你就别再用了。而嫂嫂也乖乖遵从家母的吩咐。”
莹白剔透的肌肤在黑绢棉被上特别显眼。
她回头时背部轻柔的动作、回话的力量,和望着铁五郎眨呀眨的双眼,活生生是阿彩的翻版。
母亲勃然变色,质问他是何居心,市太郎恭敬应道:
阿福的话声陡然变调,这次是加重“兄嫂”一词的语气。为什么呢?漫长的故事中浮现的多次涟漪,逐渐在阿金内心掀起波澜。
“尽管是心爱的女儿,但父亲不见得会注意女儿身边常用的小东西。母亲可不同,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姐姐的镜子。”
阿金急忙打圆场说“这种镜子我帮你磨就好”,便一把拿走镜子,随后唤来市太郎。
哥哥……阿福低声应道。“他逃的很快。”
阿福望着空中,拳头依旧紧抵心窝。
“这是他编的谎言吧。”
铁五郎跟在后头,留阿福独自呆在被窝。
阿福至今记得铁五郎那苍白的脸。
他试图阻止、告知什么,且那是步步逼近的不祥之事,危险的大事。
阿吉的灵魂遭囚禁在阿彩的镜子内。
不可为此和哥哥吵架,也别对阿吉多嘴。要是市太郎和阿吉夫妻失和,你也会难过吧?
“虽是喜好的食物、穿着的品味、发圈的颜色等细微的差异,但确实逐步改变中。”
阿金宛如受伤的野兽,哀嚎着抢下铁五郎手中的镜子,猛然起身。她的衣服凌乱,小腿整个儿裸露在外,以几欲撞倒纸门的劲道冲出房间。
此外,他们发现一件重要的事,看得见宗助的唯有铁五郎、阿金、阿福三人。
“母亲这样交代,我只好顺从。不过,我和哥哥之间却留下疙瘩。”
阿吉惊讶的转头看着公公。阿金拾起筷子,双手不住颤抖。
见媳妇又羞又喜的模样,阿金总不能没来由地开骂。阿吉毫不知情,告诉她阿彩的事更是万万不行。
——黑绢极难裁缝,一旦缝错,针孔便很显眼,容易搞砸工作。所以,爹,我想亲自裁制,试试手艺。
“市太郎先生和阿吉小姐也看不到吗?”
阿吉紧握拳头,不断敲打着镜面。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一直被关在这里。
铁五郎像要掳走阿福般,一把抱过她,以厚实的手掌蒙住她眼睛。但阿福跌坐父亲膝上的刹那,瞥见圆镜中映出的人影。
您是不是已有什么头绪?阿福询问般地注视阿近。阿近沉默不语,静静回望着她。
“什么就足够?”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纳闷不解,甚至心里发毛。眼前的哥哥,与之前那个信口胡诌的哥哥真是同一人吗?”
阿福学着宗助的动作和表情。阿近心想,宗助的用意不难猜。
阿福重重点头。“接着,家母换我过去,拿哥哥的话逼问我是否真有此事。我既害怕又愤慨,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阿近鼓起勇气问:“令堂殴打的,真是阿吉小姐吗?”
“宗助出现在裁缝工房时,父亲、哥哥及众师傅皆在场,却只有父亲大吃一惊,其他人都没觉察。”
此刻的阿近已不像先前那样,不知道视线该往哪儿摆,甚至不觉得难为情。叙述着这些事情的阿福,也没有嘲弄阿近的神色。
那是阿彩,阿彩附在阿吉身上回来了。
宗助的亡魂完全不是这样。他仍是在石仓屋当裁缝师傅时的打扮,冷不防出现在走廊的一端、外廊、楼梯下或房间角落,且不分昼夜。
阿福抬起头、移动双膝,转身面向阿近,静静低头行了一礼。
这么一来,所有束缚便都解除,三人靠在一起,坦然道出先前藏在心底的秘密。阿金提到,一名女侍曾听见市太郎对着刚从澡堂回来的阿吉喊“阿彩”。那是女侍之间的传闻,她们笑说少爷长的如此俊俏,以前一定有不少风流韵事,不过在少奶奶面前叫出昔日情人的名字可不行哪。这些女侍都不知道阿彩的事,倒是情有可原。
其实阿近反而更想问另一个问题。
刻意强调的“一次”,像是蕴含下咒般的力量。
——那把镜子。
“他没哭没笑,也不带愤怒和恨意。”阿福答道。“只是睁大眼、搓着双手,低着头像努力要传达某种讯息,有时则会频频摇头。”
……我再帮你添一碗吧,阿福。
此刻,身处黑白之间的阿福,仿若回到当天现场,掩着双耳,紧闭双目。
那是阿彩的声音、阿彩的口吻,因为阿吉的长相没变,所以更加怪异。然而,由她谈话时的嘴型、及侧头时脖子到肩膀一带的动作来看,确实是阿彩没错。
阿福仍是那副锐利的目光,握拳捶了下胸。
若同样是市太郎,那时候他究竟为何会睁眼说瞎话?又为何要撒谎?
“可是,”阿福自嘲般朗声轻笑。“职掌厨房的女侍来禀报少奶奶的口味不同以往时,家母心里直叫好。女侍似乎也有一样的想法,才会告诉家母这件事。要是挡下能问清楚、看仔细就好了,因为真正重要的不是她改变与否,而是有怎样的改变。”
阿金犹如发狂似的再度大叫,随即响起市太郎和妻子的悲鸣。
“小姐,石仓屋就此灭亡。”
阿吉也在镜中呐喊。然而声音传不到外头,只见她皱着脸,嘴巴一张一合地拼命向无意间注意到镜内异状的铁五郎与阿金传达讯息。啊,是公公和婆婆!你们终于发现了我!泪湿的双眸不停转动。
哥哥撒谎,阿福向母亲坦白哥哥把镜子藏入竹箱的来龙去脉。阿金顾不得安慰哭泣的女儿,语调尖锐的追问,然后唤来阿吉。
——我一时以为自己疯了。
阿金并未丢弃镜子。她以颤抖而不甚灵敏的手指焦急地解开白棉布,边梦呓般的喃喃解释:感觉不能随便丢掉,心里也不太愿意拿去寺院,要是没好好对待这东西,搞不好真会发生坏事。
阿福手中的茶碗差点掉下,只见一旁的阿金筷子落地,铁五郎则自座位弹起,望向阿吉。
——可恶的宗助,竟然在你面前现身。
爹娘和我也这么认为,阿福说。
当晚,趁着石仓屋内闹的鸡飞狗跳,市太郎悄悄来到之前阿彩上吊自尽的房间,在同一处门上横梁自缢。
铁五郎大叫一声,面孔顿时血色,却仍紧握镜柄不肯松手,仿佛掌心黏在上头。
阿福第一次直呼阿彩的名字。
石仓屋遭到问罪,财产没收充公,铁五郎连同凶手阿金一起关进大牢。因他身为店东及一家之主,却对妻子管束不周。不过,幸好阿金被判定精神错乱,铁五郎免于死罪。处以一百大棍,外加逐出江户的刑罚后,铁五郎获释出狱。
幽灵。阿近的语气加重。“是阿彩小姐吗?”
那女人刺耳的哀鸣听起来就像阿彩,阿福不禁捂住耳朵。阿彩的声音叫着:
“虽然这讲法有点奇怪,但之后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斜坡一路滚下。怪事陆续出现,且益发醒目。”
“他的模样清晰可见,仿佛伸手便触碰得到,教人不禁怀疑他已重回人间。”
“我忍不住想和他交谈,不过一开口,他即消失无踪。小姐,这话您相信吗?”
自谈话中途,阿福便紧挨着阿金,阿金也紧搂阿福。
“提到幽灵或妖怪,总给人可怕的印象吧?一脸怨恨、骨瘦嶙峋、身穿白衣,怪谈或图书里都是这么描述。”
最后,阿金倒卧在五官难辨、鲜血染红棉被,如原木般躺在地上不动的阿吉身上。
“市太郎先生呢?”
因愤怒和恐惧而情绪激动的阿金,冲进儿子媳妇的房内时,与市太郎同床共枕的女人是阿吉,还是阿彩?
——别看,别看!阿福,你不能看!
“父亲当然也晓得哥哥的提议很诡异,因此母亲戳破此事时,他想必松了口气:原来不只我觉得可以,老婆也有同感。”
那就像无人发现的漏雨,初时底下生活的人皆浑然未觉。雨水一滴滴落在天花板隔间木板或横梁上、渗进木头中,雨停后便干涸。
“哥哥他……”阿福的话声低的骇人。“其实是想让阿吉拿着那面镜子照上一次,一次就足够。”
然而,铁五郎顾虑到一旁的阿福,训斥阿金不可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
最初的重重一击打破阿吉的脑袋,这样应该便足以致命,但阿近仍不停挥舞着镜子。市太郎并未劝阻失控的母亲,而是退到墙边,抵着墙瘫坐在地。铁五郎目睹眼前的暴行,吓得双腿发软,不知所措。阿金当着当人将阿吉打得面目全非,四散的血花甚至溅向天花板。
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呼吸渐渐恢复评价,接着道:
解到剩最后一圈时,铁五郎忽然抢过阿金手中的镜子,白棉布瞬间松开垂落。
什么征兆?阿近问道。阿吉改变的征兆,阿福回答。
那是阿吉。
“娘,原谅我吧!”
“前来审讯的官差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家母被人带走时已经疯了。”
这是有原因的,那天,她得知市太郎向铁五郎提出一个要求。
“若非受宗助亡灵惊吓,转移了注意力,我们早该发现征兆,察觉不对劲。然而,当时爹娘和我都缺少那样的智慧。”
那把镜子最后交到阿金手上,当时,阿福不晓得母亲是怎样将镜子丢弃、藏匿,还是像两年前处理阿彩的遗物那样带往寺院。阿金亦没有透露半句。
描述这幕景象的阿福呼吸急促,仿佛化身成当时的阿金在走廊上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