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对松太郎先生保持敌意。”
阿近以锐利的眼神望着阿岛。
“那些女人都出身贫苦人家,由于三餐不济才不得已卖身,所以绝不能妨碍那些人做生意。到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家母告诉我这个道理。”
然而,如今回头仔细思考发生过的每件事,便可发现每当那些上门的邀约告吹,松太郎似乎都显得有些沮丧。
你得成为一个恢宏大度的男人,否则当不了丸千的主人。在父亲的训斥下,喜一别过脸。
阿近的双亲始终不肯点头。商人于是步步紧逼,展开谈判。
“这是他本人期望的吧?”
“大小姐,您连这方面的事都这么清楚啊。”
松太郎也逐渐习惯如何运用行动不便得手脚,安分的用功念书、认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博得许多夸奖,说他令人同情、难能可贵。喜一对此大为不满,多次要求父母把松太郎当伙计看待,但每次都遭驳回。
不过,三人仍上驿站的同一间私塾,每天一起吃饭、挤在一块儿睡觉,依父母的吩咐,帮忙旅馆繁琐的工作或外出跑腿。
阿近不清楚喜一离开仓库的原由,不过,听说是松太郎找喜一谈话。伙计瞧见松太郎坐在仓库前、头抵在门上的情景。
阿近望着心中那景象,话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现在就鸡蛋里挑骨头地回绝婚事,阿近一定嫁不出去。到时候就算她终日以泪洗面,整个驿站也没人会理她。
旅馆的工作一有空闲,松太郎经常动手用木片制作花、鸟之类的小木雕玩具。阿近也收过不少,都装饰在房内。丸千也常拿来当礼物,送给有小孩的熟客,大伙儿都很高兴。
阿岛紧握拳头,仿佛在说“真没想到”。
“那个经商的大叔旁观者清,想必已看出我们的心态才如此央求,我们却把他赶出门。”
“抱歉。”阿近向她道歉。“让阿岛姐难堪了,可是,我一时找不到其他的比喻方法。”
但终究查无所获。川崎与江户之间的距离,当天便可来回。只要有心,就算不走大路,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同行的人刻意遗弃松太郎,对方应该会避开驿站,急着离开这里。因此,松太郎究竟有何遭遇,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
阿近承受着阿岛的目光,沉默半响。最残酷的那句话她一直留着没说,告诉阿岛前,得更坚定内心才行。
父亲向家人和伙计如此宣布后,随即回头工作。
亲切地对待他、有困难给予帮助、彼此笑脸相迎、有事替他操心,这么做对彼此都有利。
即所谓的饭盛女。她们以替客人服务为名义,应召卖春。
“于是,我们过起三兄妹般的生活。”
“就是啊。”
同时也学会明明知道,却又佯装不知。
内心的想法难以阻挡,更无法隐藏。
大概是用了离家出走这张王牌,所以喜一不哭不闹,决心跟父亲赌气。仓库悄然无声,阿近多次靠近,都遭母亲和伙计劝阻。
那些女人也晓得丸千的老板不会安排奇怪的客人,也不会另外抽成了可以放心信赖。
“我确实喜欢松太郎先生,大哥也与他相处和睦,我爹娘更是疼爱他,就像一家人一样。”
“家父常说,做旅馆的生意,人情绝不能少。但他若真那么重人情,对那些为了父母兄弟而卖身的女人,岂会弃之不顾?”
“自从他收养松太郎先生不成后,便没在丸千露面过,真的是许久未见了。”
但每次丸千都拒绝这样的邀约,并告诉他们,就算松太郎看起来有意愿也不行,他就像喜一的弟弟,我的儿子。
装作没看见是出于好意,千万不可寄予同情,要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开朗地和她们打招呼。还有,别和她们牵扯太多。
喜一和松太郎的关系始终不见好转,动不动便起无谓的争执。这不是松太郎的错,喜一在那种筑起坚固石墙和护城河,找着机会就朝松太郎放箭。见到松太郎总是默默承受攻击的模样,喜一反倒更生气。
三天后,他才步出仓库。
“然而,嘴上仍若无其事地挂着温柔的话语。”
哼,谁稀罕来着。只要让阿近和松太郎成婚不就行了。
“家里的人听到这样的坏话,都替我讲话。爹娘和喜一大哥,不论在伙计面前,还是与街坊邻居聊天,总是以嬉笑怒骂的口吻宣传此事。”
——就算松太郎有此意愿也说不出口,所以我才来拜托你们。
松太郎为何遭遇那样的灾难,当时又和谁在一起?从他住进丸千的那天起,一切始终成谜。驿站的大老相当看重此事,曾派捕快调查松太郎出现在川崎驿站期间到过此地的旅客,并叮嘱要特别留意那些去时带着松太郎这般年纪的孩子却单身回来,及神色不定、在恶劣天气下赶路经驿站不入等举止可疑的旅客。
阿岛脸色发白,也许是不敢相信“上等货色”这种粗俗的话语会出自阿近口中,她仿佛怀疑是自己听错,伸手扯下耳朵。
“大小姐和良助先生的婚事谈定后,换松太郎这个人吃味。他妒火中烧,将良助先生……”
“那好,给松太郎继承,我离家出走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之后,喜一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
丸千和松太郎又回复原本的生活。关于商人的事,松太郎什么话也没讲。他心里在想起什么,有何感受,丸千众人完全不懂——或许该说,无人有意去体察。
不然还需要什么?不就是做生意嘛?喜一好胜的反驳。父亲注视着他说道:
“虽只是个孩子,却是极有影响力的发言。”阿近莞尔一笑。“我父母抚掌大笑。”
“嗯,但继承人是我大哥,说松太郎先生像儿子是好听,不过换个看法,那根本是要他老死在这儿。松太郎先生工作卖力,我父母相当倚赖他,舍不得放手。”
商人磕头请求,最后仍遭到驱赶,此后便不曾出现在丸千。
这不能算是站在松太郎的立场替他设想未来。
“我们曾有一次重新检讨这般自私行为的机会。”
一个不必支薪的伙计。松太郎接着努力工作,来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没错,那真的太过残忍!”
“我十四岁那年,就是第一次与良助先生谈及婚事时……”
不过,终究只是“像一家人”而已。
人世间是这么回事。
约莫是松太郎到丸千一年后,阿近曾目睹父子俩对坐着,父亲语重心长地向大哥谆谆教诲:
驿站里德玩伴中,要是有人嘲笑松太郎的断指,喜一便会生气得涨红脸,狠狠责骂他们。此举发挥了功效,渐渐地,那些淘气的孩子再也不敢对松太郎胡来。
“此后,大哥与良助先生没能恢复往日情谊。所以,当良助先生成年后沉迷玩乐、他们家上门提亲时,大哥话才讲得那么难听。”
“松太郎先生一直待在家中。阿岛姐刚才也提过,旅馆有许多琐碎的工作,能增添一名男丁当帮手,便谢天谢地。松太郎先生是很重要的人力。”
“既然在旅馆里长大,就算讨厌,也非清楚不可。”
“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画出一条界线。”
“是的,他很高兴。”
于是引发一场风波。父亲抓住喜一后颈往仓库拖,并从外头架上门闩。
阿岛虽没直呼“松太郎”,但一定会在后面加上“这个人”。
“请问……”阿岛战战兢兢地插话。“那样的孩子里,该不会有良助先生吧?您刚说,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喜一说,这下终于能成为真正的兄弟。
良助却打算横刀夺爱,抢走阿近。那个从小百般欺凌、嘲讽自己的可恨男人。
“这是你爹的吩咐。”
——由于丸千不辞辛劳地抚育与温情照顾,才有今日的松太郎,这点我也很清楚。但继续这样下去,这孩子太可怜了。往后的人生,他都得背负无法偿还的恩情。
“商人住了两晚,准备离去前,”阿近继续道,“他表示有件事想跟我父母商量。”
我们没有用恩情束缚松太郎的意思。倘若他想到江户去,我们随时都会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但请不要多管闲事。
喜一回道“开什么玩笑”。
“使我们擅自这么认为。”
这些并非阿近的亲身见闻,而是伙计没注意到阿近在一旁于私下谈论的事。只不过,现下阿近就像亲眼目睹似的,讲得特别用力。
“同样身为女人,我也会想很多,像觉得她们很可怜、很辛苦之类的,相反地,也会觉得那是惹人厌的生意,甚至觉得买春玩的男人很不是东西。不过,令堂那话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将这些想法全隐藏在心里。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再努力,也帮不了川崎驿站的每一名饭盛女,因为那是她们的谋生之道。”
非但如此,愈听她这样描述,愈觉得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松太郎与丸千的关系非常贴切。
“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开门。”
阿近摇摇头。“不是松太郎先生,是我们对松太郎先生做了残酷的事。”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日后会对这项决定懊悔神伤。
然而,当中却存在着一条分界线。
“如今我才明白,我们家人在内心深处,也许就把松太郎当成来丸千讨生活的饭盛女一样。”
“令尊想必是把他当亲人看。”
当时喜一“真是不死心哪”地说那名商人的坏话,连阿近也跟大人一鼻孔出气,以忿恨不平口吻附和:“娘,刚才真该撒盐去去秽气。”
“连我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阿近的思绪宛如乱舞的缤纷纸片,有的鲜艳美丽、有的一片漆黑,也有不知如何比喻的颜色。
“大小姐。”阿岛一副疲惫的模样,频频眨眼,向阿近唤道。
“所以他杀害良助先生。啊,真恐怖。”阿岛忿忿低语。
“松太郎先生来到家里五、六年后,连需要用到手指活儿也能灵巧处理,只要没人提起,根本不会发现他手指的缺陷。家母替他缝制特别的手套,在断指的部位塞进棉花,他平时都会戴着。”
“您的话我懂。松太郎这个人感念丸千的恩情,拼命地工作,或许分量愈来愈不重要,但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没任何借口。”
阿岛深深叹口气。“什么嘛,一会儿吃醋,一会儿又不吃了。”
“对方想带松太郎先生去江户。这回不是要收养他为养子,而是要代为照顾他。不管是培养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或让他去学习一技之长,我都已安排妥当,请让松太郎到江户去吧。”
“后来大哥开始放荡,爹娘为他忙的团团转,要不是有松太郎先生在,丸千恐怕无法维持。他几乎一肩扛下丸千的一切事务。”
“知、知道……”阿岛羞红脸。
他跟伙计一样勤奋做事,大家待他犹如家人。长大后,松太郎也很安于这种不好也不坏的生活。
“将来你会继承爹的衣钵,成为丸千的店主。旅馆这生意,不同于一般买卖。若你认为只是收客人钱、提供食宿这么简单,绝对无法经营下去,这行业便是如此。”
“大家都说丸千找来的女人水准很高,在当地颇获好评。因为家父挑的都是上等货色。”
“他第一次吐露身世。”
这又是另一个巧合,喜一开始把松太郎当弟弟看待后,换之前与喜一情同兄弟的良助吃起醋。
“还需要人情。娘没告诉过你吗?不能对有困难的人见死不救,助人之心不可无,这点非常重要。”
“他喜欢大小姐。刚过您也提过,我才会这么想,其实您也喜欢他。这种感情是会传递的,于是松太郎这个人擅自把大小姐视为自己的女人,然而……”
阿岛刻意避开阿近的眼神,低声道。
一个犹如儿子般可靠的伙计。
“阿近小姐,您不可违背老爷啊。”
“那时我什么也没察觉,只晓得要是少了松太郎先生,我会感到寂寞与诸多不便。”
“松太郎这个人……”
“可是,半年前对方再度来谈婚事时,良助先生已洗心革面,甚至低头认错,你大哥不是也接纳他了吗?”
“那是因为……”
喜一应该也听见阿近哭着说“可是大哥太可怜了”,却闷不吭声。
阿近瞪大双眼,正面望着阿岛。“阿岛姐,您应该也知道,驿站町都会有一些卖春的女子。”
“因为川崎驿站离日本桥很近。倒不如说,这方面的收入,令驿站受惠不少。”
这种情形令喜一觉得父母老是偏袒松太郎。
阿岛错愕地想开口回应,阿近却静静摇头。
“驿站许多工匠颇为赏识松太郎先生的才能,都主动问他要不要到店里工作。同时也劝他,不想一辈子待在丸千吃闲饭的话,便要拥有足以自立的一技之长。”
阿近颔首。“每个小孩都有残酷的一面,不过,良助先生小时候真的很不听话。”
那名商人见到长大成人的松太郎,不禁眼中泛泪,无比欣喜。松太郎想起他,也高兴地说:“终于能好好向您道谢。”
喜一率先反对这么婚事。而在良助的“波之家方面,由于我们拒绝得合情合理,令对方颜面尽失,他们背地里也放了不少坏话。”
那是松太郎在丸千生活的第八年发生的事。当初那名发现松太郎而来店里求救的商人,暌违多年后,再度造访丸千。
“爹娘听了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