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将门锁连同包巾一起递向辰二郎。辰二郎像捧着贵重物品般,谨慎的模样不下于拿刚才那件华丽的和服。这锁相当沉重。
“嗯,对方说带回去给孩子吃吧。我便收下了。”
女侍细微的道歉声传来。
此种设计是以上方像把手的部位勾住门,再将其插入母锁,开锁时则是在底部锁孔插进钥匙,这便是所谓的西洋锁。
掌柜微微皱脸,感觉在责备女侍刚才的多嘴。
辰二郎放下工具箱,掀起盖子,掌柜则命女侍继续整理衣物。女侍像等候此刻已久般,一哄而散。
那名掌柜就站在门边。在泥墙颜色的映照下,此人显得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加上顶着宛如洒上黑芝麻的花白银发,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辰二郎呼喊几次后,仓库的白墙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不久,一名绑着红束衣带的女侍从树后露出脸,朝他走近。
不管怎样,我没细想,只是重新调整肩上的工具箱说“需要服务的话,请尽管吩咐”,客气地自荐,并顺口问“是这座仓库的锁吗?如有其它要修理的也请吩咐”。那掌柜绑着暗色系的(应该是裁剩的捻线绸制成)束衣带,露出干瘦的手臂。他防卫似地交抱双臂,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我告诉女侍,这好像是从树上掉落的。对方和你差不多年纪。”辰二郎对妻子道。
辰二郎原以为对方多少会感到讶异或佩服,至少会随口附和“哦,这样啊”,但掌柜和女侍依然面带歉疚,神情笼罩着黑雾。
面对掌柜的询问,辰二郎颔首回道:
“你们应该记得吧,之前不是有天万里无云,一早便风和日丽,让人心旷神怡吗?就是我从‘升屋’糕饼店带大福回来的那天。”
“是吗?谢谢。你帮了个大忙呢。”
“小的保管这把门锁的期间,需要其他门锁代替吗?”
掌柜说着,首次浮现微笑的放松神情。那名系红束衣带的女侍也吁口气,众年轻女侍则始终望向别处。
“钥匙也是木制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帮红束衣带的女侍称呼他为掌柜,并指着弯腰问候的辰二郎介绍:
不论是掌柜或管家,身为这座大宅院的管理者,实在没必要对区区一名生意人如此客气。
度过一段幸福日子后,事情发生在某年的初冬。
“那一带有不少豪宅,我之前也在那边儿兜转过。只是,从来没人开口叫我,一桩生意都没做成。我还以为就此无缘……”
掌柜松开双臂、垂落双肩,长叹一声,望着地面低喃“没办法”。辰二郎仍旧一头雾水。
庭院树木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和服与腰带。篱笆上那件长袖和服也是被风吹跑的。
辰二郎个性脚踏实地,太阳下山前都会长途跋涉,四处做生意,这晚归的父亲向来总扒着茶泡饭,若无其事地聊起今天走过哪些地方。那全是一时猜不出位在何方的遥远市街,将要点灯的时刻才回来。一进屋,他便说有话告诉大家,连早入睡的春吉都被唤醒。
“锁匠先生,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否帮忙重打一份钥匙?”
既然从事这行。辰二郎也多次处理过令他不安的门锁。最让他觉得不自在的,非监牢的锁莫属。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为何非得做得这般牢固不可?当然,辰二郎在这类场所安装或修理门锁时,囚犯不是已移往他处,便是等着被关进里面,总之都不在锁匠的视线范围内。
而后,辰二郎道出事情始末。
“小的会代为保管。不过,多方调查后也可能无法处理,到时只好跟您说声抱歉。”
“那么,千万别让老婆和孩子看见这把锁,你一定要遵守约定。”
掌柜简短的应声“嗯”,随后单手关上仓库大门,仿佛要阻挡那绑着束衣带的女侍凝望的视线。
“那小的先开张借据,锁今天就能带走吗?”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年轻时发生的事,但一切要从我儿时讲起。”
“无妨。”
“这样啊,那小的就接下这份工作。”舌头也不听使唤的动起来。
那天未时刚过,我信步走在街上,瞥见昌林院前方的树篱上挂着一件和服。那是件艳红长袖和服,绣上的银丝闪闪生辉。
“一眼便可砍除那些都是值钱的上等好货,我心想,这户人家也太随便了吧。”
阿贵一家人住在日本桥北边小舟町的长屋。那里有不少批发商,所以妻子阿三帮人做伞、包装线香、缝制白布袜,各种副业都做。几个孩子也常帮忙,姐姐阿密自懂事起,便到附近店家帮着带小孩。温柔的阿密总将婴儿照照顾的无微不至,风评旋即传遍左邻右舍。多亏如此,只要哪家店生孩子,一些机灵的热心邻居总会叫阿密过去照料。虽只是等同跑腿的一点小钱,也不无小补。
门旁一名年轻女侍连忙往后跃开,掌柜欲关上另一扇门时,那绑着束衣带的女侍才急忙走向前帮忙。仓库的大门紧紧闭上。
沿街做生意的锁匠绝不能放过晒衣服的人家,这是做生意的法则。因为像这种需要晒衣服的有钱人家,不论仓库或金库大多需要加锁。
我深受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篱内有座气派的大宅。由于不见木板围墙,也没大门,推测不是武士住所,但宅邸和庭院皆占地辽阔,得转头才能环视全景。齐整得仿佛刚换新的屋瓦,半掩于繁茂松枝间,透过树林缝隙音乐可见白墙仓库。
以长屋的生活而言,香甜的糕饼店算是奢侈品。辰二郎这么一提,马上唤起大家的记忆。
“这么说,得花些时间吧?”
外墙雪白刺目的仓库宛如俯瞰着辰二郎等人。辰二郎猛然回神,发现一行人全站在仓库的落地黑影中。
仓库旁站着数名女侍和一个优点年纪的男子。此人负责指挥这群女侍,也许是管家或掌柜吧。
但辰二郎感觉得到,在这般和善的态度背后,隐藏着某个无法明说的幽冷原由。掌柜只在必要时正视辰二郎,这令辰二郎颇为在意,且当掌柜有这样的举动,女侍便都面露古怪之色,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那句话确实古怪。受召唤而来,是谁唤来辰二郎?
阿三略感不悦。辰二郎叫阿三不必替他准备晚饭,只管在狭长的房里端正坐好,神情若有所思。
但掌柜缓缓摇着银丝白头。“没有钥匙。”
唯独那系红束衣带的女侍在快步返回庭院时,回望辰二郎。辰二郎没转头,但知道她停下脚步。
路旁和庭院里都不见人影。辰二郎往宅邸朗声叫唤:请问有人在吗?我是一名锁匠,需不需要替您服务?
“不,确实属于这仓库。门一直是锁着的。”
父亲辰二郎以修锁为业,没有自己的店面,而是扛着工具箱四处做生意。工作内容主要是门锁的安装、拆卸及修理,有时也会帮遗失钥匙的客人开锁或重打钥匙。
“这么说……”
若不一同对比钥匙,无法了解这把锁的构造,辰二郎自然如此询问。
“所以……”以生意人态度应对的辰二郎,弄不清楚现场的情况,有种遭到孤立的感觉。
而周遭的女侍也神色怪异。刚才那名系着红束衣带的女侍最为年长,其余皆是年轻姑娘,但都忐忑地面面相觑。辰二郎若无其事地以笑脸相迎,她们却纷纷别过脸。
为取出仓库内的衣服和衣带,势必得打开门锁。
辰二郎在女侍的引领下,由宅邸旁走进庭院。仓库旁有扇木门,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用。
辰二郎在掌柜与众女侍的包围下,仔细端详门锁。这把锁造的十分牢固,且没有半点瑕疵,颇为美观。金属套环由青铜制成,微微泛着青绿,更添几分古味。
不过辰二郎察觉,决定需要牢房和门锁的人家,总带着一股郁闷和歉疚的情绪。为掩饰这样的尴尬,有些雇主对锁匠说话极不客气,更过分的是提出各种复杂的要求,以致锁匠不断重做,且常啰嗦地反复确认“这样绝对无法打开吧?里头的人逃不出来吧?”讨价还价之余,还撂下一句“谁要花那么多钱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吐痰似地把钱扔给辰二郎,就连辰二郎也禁不住发火。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事,地点在江户某知名布庄老板的外宅,辰二郎终究无从得知牢房里关的是谁。
总之,正因辰二郎见识过各种场面,所以嗅出掌柜和女侍心神不宁的阴郁气氛时,并未大惊小怪。
“什么?”辰二郎发出一声憨傻的惊呼。“没有钥匙?”
“哦,那个很好吃呢。”
“对方在庭院里晒衣服。”
“没关系,尽力就好,锁就交给你保管吧。今天你路过此地,也算是种缘分,你可愿意接下这工作?”
果真如此就太悲惨了,但这是做生意,若老将“无法忍受”、“可怜啊”挂在嘴边,挑三拣四地肯定无法糊口,因而辰二郎始终挂着笑脸。
女侍们纷纷低头望着鞋尖,唯独那名绑着束衣带的年长女侍注视着敞开的仓库深处。仓库里一片漆黑,从辰二郎所在方位无法一窥究竟。
阿密很感兴趣地应着,阿三也颔首道:“原想你怎么突然慷慨起来,竟然买礼物回家,你说是小赚一笔的缘故。”
辰二郎向她行一礼,小心翼翼地拿起树篱上的那件长袖和服。
“小的也从未处理过这种锁,有点担心回复得太快,反倒显得过于随便。”
不料,辰二郎的双手不由自主的以紫包巾重新裹好门锁。
“这位是锁匠,果真是受召唤而来。”
仓库双门敞开,门扉厚度几乎与辰二郎的手掌同宽。雪白泥墙直映眼中。
掌柜问辰二郎是否有妻儿。辰二郎一答“有”,掌柜便朝他走近半步。
“能借我看一下吗?”
辰二郎瞪大双眼,这次他没再愣住,随即应声“是”。假如只是开锁,就算缺少钥匙也能另想法子,可是瑕疵上锁时希望有钥匙在手,这便是对方的委托。
女子名叫阿贵。不过,她有话在先“请容我以这名字相称”,和松田屋的藤兵卫自称为藤吉情形相同。
辰二郎不禁惊呼。金属门锁俯拾皆是,木制门锁却仅止于听说,辰二郎几乎未在江户市亲眼目睹过。
“没想到那女侍说,你若是锁匠,来得正好。坦白讲,我喜不自胜。先前在这条路上一直没做成生意,眼下头一次有生意上门,这是个大户。从这女侍举止看得出这并非武士之家,而是商人之家。一介商人柱这种豪宅,屋主肯定家财万贯。”
这工作不仅需要精细的技艺,在走进别人家中时,还必须观察客户的经济状况,揣度对方是否有不愿曝光的隐私,因此不够悉心的人没办法捧这个饭碗,守不住秘密的客人也不成。辰二郎个性忠厚,手艺又好,近邻都说“辰先生连嘴巴都上了锁”。他就是这般寡言少语,才适合从事这行。
阿贵出生于六人家庭,家中有父母及四个孩子。上面有哥哥蓑吉、姐姐阿密,下方有弟弟春吉,阿贵排行老三。
“到底是什么事?你这么晚回来就够叫人担心了。”
阿三和孩子见状自然也严肃起来。睡眼惺忪的春吉坐在母亲膝上,阿密和阿贵则紧偎在母亲身侧。姐妹俩只差一岁,分别是十三与十二岁,大哥蓑吉今年十五,最近学会不少锁匠的本事,打算过年后便要跟辰二郎四处做生意。或许是已有身为长男的自觉,蓑吉见父亲神色不同平时、母亲一脸不安,急忙坐在两人中间加以安抚。
另一方面,哥哥蓑吉未满十岁便开始学习父亲的工作,他也很有天分。尽管生活不丰裕,却没饿过肚子或因火灾而无家可归,也没有受过病痛之苦。
“那么,门是怎么开的?这不是仓库的锁吗?”
掌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绢包袱,毕恭毕敬地打开后,出现一个老旧门锁。那锁宽八寸、长四寸,是两边较宽的长方形,四角设有金属套环,其余部分全是木造,通体黝黑。
升屋就位在小石川的安藤坂附近。
辰二郎再次检视那把门锁,他想到也许有人以破坏锁的方式开门。然而,钥匙孔完好无缺,没有切断或撬开的痕迹。
“别人送的?”
“不,不需要。”掌柜毫不犹豫的应道。“不必担心。锁匠先生,我另有件事要拜托你。”
最好拒绝这笔生意,辰二郎的直觉苏醒,激起他心中一阵动荡。事实上,“不,小的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已来到他嘴边。
“其实并非如此。”辰二郎正襟危坐。“‘升屋’是大有来头的御用糕饼店,店头看板上当然没写,但看外观便知,我这般沿街做买卖的生意人根本逛不起。那大福是别人送的。”
她停顿一阵,似乎思索着如何开头。阿近端正坐好,注视着她那别具风韵的侧脸。
“谢谢,请务必给小的这个机会。木制锁是金属锁问世前的旧时代产物,时至今日已成为极为贵重的物品。”
掌柜马上驱走辰二郎的担忧,随意挥挥手,有礼的说:
是有蹊跷,看来这晒衣服的举动并不单纯,或许是清出仓库里堆放的物品,改监禁某人。此外,也有连翻修改建的步骤都省略,直接使用现成仓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