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再也忍不住,伏在箱沿上恸哭失声。直要到这一刻,她才可以相信,她的母亲,是真的离开了她。而这箱子里弥漫笼罩的忧伤气息,就是她给她的最后的拥抱。
《倾城之恋》的女主人公白流苏是一个穷遗老的女儿,快三十的离婚女人,身份已经先有七分像,也是从上海去香港,也是住在浅水湾,她第一次来香港,坐在旅舍的廊檐下等范柳原,身后撑着的粉红地子石绿荷叶图案的伞;第二次来香港,是下雨天,她穿着绿色玻璃雨衣,柳原去码头接她,形容她像一只药瓶;后来她们租了房子,门窗也是涂着绿油漆,她把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小说里的绿衣女总是有点任性,这也像逸梵。
《第一炉香》里的薇龙出场是满清末年款式的翠蓝竹布衫,后来做了交际花,换上瓷青薄绸旗袍,与乔琪约会,是赤铜色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茉莉香片》里言丹朱从舞会上出来,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十八春》的顾曼桢也在起风时用绿色羊毛围巾包着头;《年轻的时候》里,更是明明白白写着,沁西亚穿一件“细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绿手绢与衬衫的绿押韵”。
记得她十八岁那年,从父亲家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的生活已经很拮据,却仍然抠出钱来为她聘请老师补习,替她筹学费让她去香港,还托了老朋友李开第做她的监护人;她读港大的时候,母亲经香港去欧洲,在浅水湾小住,常接她过去玩,介绍她给自己的朋友认识;母亲最后一次回国是一九四六年,瘦而憔悴,让她好不心痛,直到现在,想起母亲来还是会记得那憔悴的模样,还会恍惚听到姑姑哀叹:“好惨!瘦得唷!”
爱玲的眼睛渐渐蓄满泪水,仿佛听到有人在远远地亲昵地叫她:“瑛。”
然而一九五七年秋,一封加急电报来自伦敦——母亲病危,马上就要做手术。这可真是晴天霹雳。爱玲几乎被打晕了,她知道,这电报与其说通知,不如说央求——母亲希望见她最后一面——谁都明白,手术意味着什么。然而,她买得起去英国的机票么?她连美国身份都还没得到,又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呢?
她一直都是孤独的,然而从这一天起,她是名副其实的孤儿了。
然而祈祷未能留住母亲的生命,恐惧到底成真了——黄逸梵在手术后不久与世长辞,永远地离开了爱玲。只留给她一只箱子,从遥远的伦敦漂洋越海而来。
这是母亲最后的身影,她真舍不得打开它,像是害怕一旦打开,母亲的气息就会很快消散。
到处都是绿美人,到处都是母亲的影子。
赖雅躲在门后偷看着他的妻子,为了她的哀伤与柔弱而衷心痛惜,然而他知道,她需要发泄,需要独处,他不可以打扰她与她母亲最后的相处。
——绿色之于张爱玲,是有如古诗里合辙叶韵之美的。
然而从今以后,绿美人永远地离开了她。只留下这只箱子。
她的一生,真是孤独而沧桑。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更是“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明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多么霸道的绿色,沾染了爱玲一生的空气。这还不够,还要在袍子“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子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
——爱玲的一生便也被这样的绿缎子给络了起来,她一生都看到那鲜明的潮湿的绿色,潮湿,是因为带了太多的泪意,所以盲了。
八岁时,母亲第一次回国,穿着时髦的衣裳,梳着漂亮的发型,说着流利的英语,扶着姑姑的肩在唱歌或吟诗;后来,她牵着女儿的手,急惶惶地过马路,仿佛在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要快,迟了就赶不上了。原来是要送她去上学,还替她取了个名字叫爱玲,她手托着下巴给女儿取名字的样子多么娇憨,那是小瑛十岁记忆里的母亲。从那以后,小瑛便叫爱玲了。
于是,爱玲小说里所有的美人都喜欢用绿色来打扮自己,尤其喜欢风中的绿色,那“飘”的意境:
张爱玲的一生中,虽然与母亲聚少离多,然而母亲的影子是一直陪伴着她的,并且在她的作品里处处留下影子,到此一游——
——真没想到,她卖了一辈子古董,竟然还能余下这一箱给女儿,可见一直是在苦苦挣扎着,想要自力更生的。她也一直在挣扎地追求爱情,然而也同样没有好的结局。
母亲的气息,母亲的身影,母亲的蓝绿色。
如今,她把这些余下的古董留给了女儿,她的孤独与沧桑呢,是否也随着这箱子一起遗传给了她的女儿?
自从黄逸梵一九四八年离开上海,张爱玲不见母亲已经十年了。然而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络,她去香港复学这条路也是母亲替她筹划的,还特意让她赴港后找自己的老朋友吴锦庆夫妇帮忙。她的一生都有母亲在替她做安排,不论她们离得多么遥远,并且也不像其他的母女那样亲密,可是爱玲知道,她母亲在那里,当她需要的时候,她便会出现。她是她母亲,是她的守护天使,随时会向她伸以援手,指导她,帮助她。
她抚摸着那箱子,轻轻地依偎,寻找着母亲的臂膊与温存。
瑛,再也没有人叫她瑛了。母亲去了,再也不会为她的照片着色,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过马路,她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恶俗的名字和这只熟悉的旧箱子。
她惟一可以做的,只是写了封情辞恳切的信并附了一百美元的支票寄给母亲,此外,便惟有每晚诚心的祈祷与祝福了——主啊,请保佑我的母亲和丈夫吧,让他们的爱不要这么快地离开我!
箱子运到的那一天,爱玲坐在地毯上,久久地坐着,依傍着母亲的箱子,仿佛依着她的手臂,不语,不动,然而眼睛渐渐眯起,并没有泪,却凝着一个梦样的微笑。
那箱子一经开启,仿佛有一股忧伤的气息迅速逸出,立即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屋子。
爱玲的眼泪终于滴落,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她一直觉得,母亲总是在的,不管她离得有多么远,然而当她需要她的时候,母亲会来的,会帮助她的,会替她安排的。如果她当真走投无路的一天,总还可以去投奔母亲。
爱玲把手放在箱子的揿钮上,终于下定决心似,缓缓地、缓缓地掀开来,是满满的一箱古董,还有其他的遗物与照片,琳琅满目,沉香蔼蔼。
她好像一直望见了很早很早以前那个蓝绿色的母亲,是一个阴天的下午,年轻的黄逸梵坐在窗前的桌子边,专著地替女儿的照片着色,一笔一笔,仿佛在勾勒她的人生。后来,她就穿着蓝绿色的衣裳坐上轮船走了,走之前,曾伏在床上恸哭,肩膀一抖一抖,像不平静的海洋,那是小瑛四岁的记忆中的母亲;
然而现在,母亲去了,再也不会为她安排人生的道路,不会指正她走路的姿势或者看人的眼神,不会替她分析男人与政治,她不肯再陪她走下去了,只给她留下了这个箱子。
他曾听爱玲说过,她的母亲的母亲去逝时,她母亲与孪生兄弟分家产,分到了一箱子古董。后来,她漂洋过海,虽然也尝试做过许多工作,然而最主要的生活来源却一直是靠卖古董为生。她曾在马来西亚买了一铁箱蛇皮,预备做皮货生意;珍珠港事件后逃难到印度,曾经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后来在马来亚侨校还教过半年书;在英国最落魄时甚至曾经下过工厂做制皮包女工……
母亲所有的衣裳里,爱玲最喜欢的一件是墨绿麻布齐膝洋服,逸梵自己在缝衣机上踏出来的,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然而母亲穿着却显得娇俏幽娴——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国际型的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