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她在写给宋淇的信中说:“《雷峰塔》因为是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
正如同《雷峰塔》的主体是上海,却在开篇七章写了天津,《易经》也是先写了整整五章的上海,才把背景挪至香港。而后用六章的篇幅写了母亲来港探她的种种龃龉,之后便开战了。
那天早晨,女学生们叽叽喳喳地挤在饭堂里,一边对即将到来的大考凄凄惨惨地抱怨着“死了,死了”,一边对着花王因为刚生了儿子而送来与民同庆的一锅卤猪脚议论纷纷,忽然修女嬷嬷走进来说:“香港被攻击了。今天不考试了。”
——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在写这书的后半部《易经》时,就立意要打破这理想,还原真实,而且是真实里最惨酷的一面。
“就仿佛封锁着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阳照黄了无人使用的房间,鬼魂在房间里说话,白天四处游荡,日复一日就这么过下去。琵琶打小就喜欢过去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伤感,因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蒙蒙的安逸,让人去钻研。将来有一天会有架飞机飞到她窗边接走她,她想像着自己跨过窗台,走入温润却凋萎的阳光下,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来。但过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对过去的人很残忍。”(——《易经》)
然而更大的破坏来了,那便是战争。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小团圆》
再残酷的战争,也还是远的;玉帛相见的考试,才是逼近眼前的巨大威胁。战争开始了,然而学生们却只忙着庆幸。
这是我以为中文自传《小团圆》反而不如英文自传《雷峰塔》和《易经》的缘故。
“琵琶是最慢一个了解状况的。女孩子叫嚷的声浪刷洗过她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像海浪拍打岩石。难道她获救了?方才飞机隆隆飞过,听见轰轰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错乱的希望。但是即使是疯狂中她并不想到炸弹或战争……即便是在做白日梦的电光石火的那一秒,仍知道是痴人说梦。可是竟成真了。致命的一天正稳稳当当、兴高采烈推着她往毁灭送,突然给挡下了。当然是打仗才办得到。她经历过两次沪战,不要到户外去也就是了。”——《易经》
迫不及待地想给读者一个戏剧化开头,不断地抛出新的人物,然而写不多久却又转入回忆,写战前母亲来香港小聚的事情,接着又写战争,没写明白,倒已经回上海了。写到上海,便又忆起小时候的故事,不时扯一两句现状或是香港的情况,又夹缠了亲戚家的回忆,而后笔锋一转,胡兰成出场了,中间又蒙太奇地跳跃到十几年后在美国与赖雅的故事……如果不是对张爱玲的身世实在是了解,简直没办法看下去。
如果说《雷峰塔》就是《私语》的加长篇,那么《易经》便可以称之为《烬余录》的工笔画。战时的经验是尤其精彩而难能可贵的。
开头第一句和结末最后一句完全是一样的:
在这里,我们一边躲避着炮火的袭击,一边迎面邂逅了《琉璃瓦》里的姚先生和他的女儿,《小艾》里的五爷和五奶奶,甚至还有《怨女》里银娣的婚礼,虽然不大容易理清楚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却可以轻易地将故事主角与人物原型对号入座——那可真是一个庞杂的谱系,而行走在迷宫里的感觉是这样慵懒而茫然,正如同张爱玲在书里形容的:
一上来便写了母亲和姑姑因为钱的事闹意见,接着写母亲来香港时,自己拿了一个教授赞助的八百元奖学金去向她报告,她却淡淡的不当一回事,之后还随手在麻将桌上输了出去,连句解释也没有。
然而《易经》的重点却既不是战争也不是爱情,而只要写出特定环境下人物的一种生存状态,更像一篇大散文。同时,又时时穿插着对上海故事的回忆,晃动着旧时大家族里那特有的暗沉沉的空气。
然而对于读者来说,因为少了前面的铺垫,直接看到一幅战前备考的混乱画面,无数人事杂沓着涌入眼中,不觉精彩,只见忙乱,完全来不及反应,而且又不熟悉她们的名字,只是被迫接收,便会觉得抗拒。
《易经》里的战事是娓娓道来的,那些香港大学的修女嬷嬷、花王、还有女孩子们,同旧上海弄堂里的老妈子们另有一种不一样的琐碎与熟腻。而这些到了《小团圆》中,就只是忙乱的身影和动作,没有了家常的味道。
这打破了爱玲自小就有的对母亲的仰慕崇敬,感觉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一样。亲情在金钱的考验面前,是那么脆弱而不堪一击,这真是人性的悲凉与残酷。
后来,张爱玲在英文自传《易经》里详细描写了自己在战时香港的遭遇。
从张爱玲的角度想,她大概很厌倦于自己翻译自己的作品,所以同一个题材用不同的文字写来时,忍不住要做些改动穿插,删繁就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措。
张爱玲用白描的手法冷静而有条不紊地记叙着那戏剧性的历史一幕,描写轰炸与救助的浮生画面,惟其冷淡,愈见深沉。像一幅幅粗线条的铅笔速描连环画,简单,却精彩,仿佛力透纸背,触目惊心。让人时时会想起《战争与和平》或是《飘》这样的以战争场面为背景的爱情小说。
——许是后来别人也曾这样向她评价过,或者便是宋淇吧,他是最早看到了《雷峰塔》与《易经》的英文初稿的,必定会对十八天围城的描写击节称赞。而《雷峰塔》以四岁小女孩的视角开头则无疑冗长缓慢。于是张爱玲在改写中文自传《小团圆》时,便将开战一幕放在了全书的最前面,然后才用倒叙手法进入儿时回忆,将《雷峰塔》与《易经》潦草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