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也是在重复着自己的小说,自己小说里描写过的场景与命运,无时无处不在暗合响应——生命自有其本来的图案,个人惟有临摩。
她的心里充满了悲悯。
这一天,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二日,张爱玲把自己再一次完整地奉献了。
(一)重新整理和改写她的旧小说——将《金锁记》改为英文版的《粉泪》,后来改作《北地胭脂》,再后来又译作中文的《怨女》,人物与结构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并加入了《异乡记》的内容;将《十八春》部分删改,更名《半生缘》重新出版;将《五四遗事》、《色戒》、《浮花浪蕊》等小说题材一再改写并发表,结集为《惘然记》出版;
而赖雅的心里,则是悲哀——东方女子本来就不显年龄,爱玲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个羽毛未丰的雏燕。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年龄产生了巨大的遗憾,简直觉得此生虚度,怎么好日子刚开始,倒已经老了呢?
她猛然醒悟,恍惚地笑了:“没有什么比木柴更好的了,相信我,没有比这炉火更温暖的了。”
(二)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与宏扬——将吴语的《海上花列传》译为白话本《海上花开》、《海上花落》;穷十年时间五详《红楼梦》并终于完成《红楼梦魇》;
女人的爱情里总是要有些崇拜的成份。从胡兰成到桑弧再到赖雅,爱玲欣赏于一个男人的,同是一个“才”字。除此之外,似乎其余的一切条件都可置之度外。
他莫名其妙:“你是在说中文?我听不懂。”
木柴在火炉中轻轻爆响着燃起火焰,有如炮竹,那火光映得小木屋一片通红,宛如洞房花烛。
“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五月十四日赖雅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期限就要到了。他已经获准了去纽约州北部的耶多文艺营,三天后就要离开了。
他知识渊博,兴趣广泛,对于戏剧、电影、小说、诗歌、摄影、旅游甚至政治都有很深的介入和独到的认识,读张爱玲的小说,也总能提出自己的看法,一如当年的胡兰成。
她没有赶上他的青绿色时代,她只有守着他由暗红到灰白。
她的写作忽然变得顺利流畅,非但不觉得赖雅的来访是种打扰,反而很欢迎这种新思想的介入——让异国情调来增强《粉泪》的画面冲击力,不正是她的创作初衷吗?
这几天见面时,他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离别这个题目兜兜转转。他看着爱玲那细致的皮肤饱满的嘴唇,由衷地说:我老了。倘若我可以早一点遇见你,倘使我还年轻,我一定不会错过你。
如果是那样,他会有多么遗憾。
“烧煤球。蜂窝煤,每次那煤烧成通红的一团,我都舍不得夹碎它。碎了,轰一下格外红热起来,接着就……”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悲哀。
他看她久久不语,故意地要想些她喜欢的题目来逗她说话,问她:“你们在上海的时候,冬天里,烧什么取暖?”
他爱了她一回,她也几乎爱上了他,她好想给他一点什么。
(三)用英文写了长篇自传小说《雷峰塔》和《易经》,后来说译未译,却又合起来改成了中文自传小说《小团圆》,但一直没有拿出来发表,晚年倒又全盘推翻,缩写成了大散文随笔《对照记》。
好吧,今夜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如今这情形,就好像心愿提前得到了完成——她虽然还年轻,炉边的人倒已经老了。
她后半生所做的,一直是文字的不断深化,这包括:
萍水相逢的他们,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面,就这样留下一道苍凉凄美的手势,从此天各一方。
世人都以为她是精刮计较的女子,岂不知在她一生的情史里,所谓爱,就意味着付出与奉献,最无私最彻底的奉献。
“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她仅有的,只是一点点积蓄,还有她自己——她决定了,把这些,都奉献给他,还报他对她的爱。
赖雅开始每天造访爱玲创作的小屋,在壁火里添一块柴,两个人拥炉絮话,彼此交换作品与身世,越说就越觉得有话要说,说不完的说,简直恨不得陪对方重活一次。
《粉泪》其实并不是一个新故事,早在一九四三年上海,张爱玲已经以同题材的中篇小说《金锁记》一红倾城;但是那样宏大的场面,那么丰富的人物,那么深刻的感情,又岂是一部三万字的中篇小说可以容纳得了的?因此她忍不住要一写再写,而为了不重复前作,她决定以英文来写作,追求一点异国的情调与笔触,给这故事输些新血。
她回身拥抱他,紧紧地拥抱住他:“我是多么舍不得你走。”
她不语,只静静地蜷伏在炉边的角落里听那木柴爆响的声音,她想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如今还要失去他,这异国冬天里的惟一安慰。这些日子里,有了他的陪伴,她比从前开朗了许多,笑容也多起来。然而从今往后,她又是孤零零的一个。
重复自己是辛苦的,然而张爱玲从去国之后,虽然双脚踏在异乡土地上,她的心、她的笔触却一直留在中国大陆,而且是解放前甚至更早的中国,早到明清时代。
真正的爱情是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的,真正的爱情也超越国籍与年龄,并不以任何诸如金钱、地位这些世俗标准为前提,这对相隔二十九岁的异国情侣,把麦克道威尔当成了世外桃源。
爱玲的孤独的心在这柴火边的相聚中一点点温暖起来。早在中学时,她就曾在校刊上发表《心愿》一文,“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寻找早年所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
“我也一样。”他被她的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又兴奋又紧张,几乎手足无措。
论起来,赖雅与胡兰成其实有很多的相似点:都对政治敏感而又文采斐然,都喜欢交朋友,都有过婚姻经历并且育有子女,性格都有强烈的戏剧性,最关键的,都比爱玲大——胡兰成大了十四岁,赖雅则又翻了一倍。
他们相爱了。爱情如壁炉中的火温暖了异国的冬天。
赖雅便是那伐倒了的参天大树,他的生命已经由青绿色时代走到暗红,虽然活着,然而就快成灰了。来不及了,再迟就不来及了。
他后天便要走了,离开文艺营,离开她。
便是她与赖雅聚在柴火边聊天的情形,也是她的小说《留情》里出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