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找齐”,让艺术的精神、生命的追求在师生代际之间潜移默化地传承下来,其过程本身是一种更为珍贵的“非物质”遗产。幼年的张正芳要强,她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不光是《杨排风》、《双思凡》这些戏,更是“卑贱者最聪明”“青春生命对美好生活不懈追求”这些精神,而这些也成为了她坎坷一生中,永不枯竭的向上动力。她被称为“活排风”,她被赞誉演活了百花公主,她当年的“双思凡”被老观众记了几十年,追根究底,不仅是因为她的演技好、她对人物把握得准确,更是因为人物、剧目嵌入了她的内心,而她也走进了京剧这门艺术的灵魂。几十年后,她的学生们学习的也不仅是几个经典剧目那么简单,在学习用眼神、手势、脚步、唱词等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学生们不仅要和张正芳这个老前辈在艺术水平上“找齐”,更在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与体会,叩问自己的内心,检验对艺术的忠诚,而这个过程,无疑便是文化品格“润物细无声”地流淌和传承。
1988年10月31日,张正芳正式退休了。
但由于《百花赠剑》和《挂画》两出戏广为流传,她又被各地京剧院邀请,在全国各地传授剧目。用她自己的话说:“我退休之前,就成了《百花赠剑》和《挂画》的专业户。”
1989年起,张正芳先后在大连艺校教授《樊江关》《百花赠剑》《红娘》;在重庆艺校教授《挂画》《百花赠剑》《樊江关》《打焦赞》;在天津市京剧团教授《挂画》《樊江关》《百花赠剑》《勘玉钏》;在上海戏校传授《挂画》《百花赠剑》;在佳木斯京剧团教授《挂画》;在江苏省京剧团教授《百花赠剑》,在福建省京剧团教授《挂画》……另外,受“徒子徒孙”个人邀请外出教戏,不计其数。她粗略地估算,在中国戏校,大概教了不止100个学生;在全国各地,还有200多的学生。
张正芳为两位青年演员排练此戏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热的酷暑天。她腿脚不便,无法每天都去剧院的排练厅,就只能让两位演员到家中来练习。屋子狭小,张正芳几乎挪开了所有的家具。说完了唱段练身段时,她还会让学生搀扶着自己,亲自示范,眼神、手势、体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为了让两人“找齐”,她更是想尽了办法,比如拿“字”或者“腔”来找动作的“齐”;再比如,让脚步的数目、动作的高度、造型的角度、眼睛的方位等细节都做到整齐划一,从而增加整体的“齐整”感……整整一个夏天,张正芳甚至因为劳累过度,中间还病过几次。但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2014年秋天,《双思凡》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成功上演。
戏虽好看,却着实难练。最难的便是——找齐。
对这种因时因地制宜、因材施教的教学方法,张正芳归结为七个字——一切从人物出发。这不仅是说表演时,形式要为“表现人物”这个内容服务,更是一种开放包容的艺术精神。这也与张正芳幼年时期接受的兼收并蓄、开放的海派文化分不开,正如上海戏校尽一切可能让来上海的角儿把戏留下,各路神仙难免风格不一,但海派文化体现出了包容性,吸取众家所长,而不是厚此薄彼。处于成长期的张正芳深受海派文化的熏陶,养成了她开放的艺术观。20年后,20世纪60年代她接触了荀慧生,荀慧生所主张的打破陈规、“一切从人物出发”与她幼年时接受的海派文化有着内在的共鸣,成为张正芳京剧艺术的灵魂。此后,她身体力行、言传身教,将这种包容、开放的艺术观传承了下去。
10多年在全国跑马灯似的传艺,直到2002年之后,张正芳才真正“退休”下来,“不怎么出远门了”。然而,热爱京剧事业的她,也没有闲着,每周抽出固定的时间,义务为年轻的戏曲热爱者传教。
虽然已年过八旬,但“马虎”这样的字眼大概从不曾出现在张正芳的人生字典中。2012年,83岁的她指导学生完成《挂画》中的高难度动作时,依然坚持要爬上椅子亲自做示范。正如当年上海戏校时期,梁连柱老师疾步如飞示范圆场功……教戏,不仅是从老师到学生的教和学,而是师生之间动作、眼神、对白等全方位的互动,以及一种精神的传承。
作为一门传统艺术,京剧讲究的是口传心授。这种艺术的代代传承,无论从狭义还是广义而言,其实也都和《双思凡》成功演出的“秘密”相同,都为了“找齐”。
这出《双思凡》,是朱传茗老师在昆曲《思凡》的基础上创作的,1941年由顾正秋和张正芳合作,在上海黄金大戏院登台演出,震动沪上。戏中,两位旦角演员一正一反,同时饰演小尼姑色空,所有唱腔一样,而身段正好“镜像”对称。此外,戏中“数罗汉”一段涉及到的十八罗汉,也由真人扮演,生动形象,常常赢得满堂彩。
她说:“我虽然年过八旬,仍愿把自己所学贡献给毕生追求的京剧艺术。”
1997年始,张正芳连年受中国戏曲学校返聘,在研究生班任教,先后教授赵秀君、邓敏、张晶等新一代优秀演员;1998年又受中国戏曲学校附中返聘,教授潘洁华、项星等一批小“红娘”,2000年至2002年受中国戏校教育系返聘教授《挂画》《红娘》等剧。
她的学生张惠说:“朱传茗先生当年是为了给学生更多舞台实践的机会,才花费心思创作了《双思凡》的;张正芳老师70多年从不忘这段师恩,所以想尽办法要让这出戏传承下去。前辈对后辈厚爱提携,后辈对前辈感恩怀念——这几个月的学戏经历,除了让我们感受到戏自身的艺术价值,其中还包裹着独特的师生情谊,背后的情感价值意义更大。”
——艺术的“找齐”,无论是原汁原味,还是传承创新;无论是年过八旬、获得终身成就奖的老师爬上椅子做示范,为祖师爷传道,还是师生一起排练、探讨、纠正,一起投入时间、心血,一起对戏曲进行再创作,都一样的令人感动,成为人生难忘的记忆。
张正芳说,不同的学生,基础、天分和性格都不一样。因此,她教授剧目的版本、方法和重点也不尽相同。她在教学中绝不固守成规,根据学生的不同特点、戏演出的不同场合,灵活变通。她的一个票友学生曾经提过,自己刚学《红娘》,是从“叫张生”开始的。由于这一段戏的排练时间短,又有演出,所以张正芳老师根据学生的水平,要求她演出时不要穿传统“红娘”的水袖,而是换成窄短的袄子;也不拿棋盘,而是换用手绢。张老师对她说,这一段西皮流水的身段里没有必须用到棋盘的地方,如果在演唱和身段都不精纯的情况下,就贸然使用水袖、棋盘,不仅无法进行正常的表演,反而成为累赘。因此,从更好地表现人物、发挥水平出发,张老师让学生适当地改了装扮。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近一个世纪后,大幕拉开,台上站的人早已换成了张正芳的弟子、再传弟子;但无论舞台如何变换,那台上站的,难道不都是那个张正芳,和京剧史上一个又一个的“张正芳们”吗?
2014年,她为了将朱传茗先生当年为她和顾正秋排练的《双思凡》传授下去,花了整整半年时间,为张惠和陈娟娟两位北方昆曲剧院的青年演员,不厌其烦地说戏、示范。而此时的她,早已疾病缠身。从这出戏的传承中,足可见张正芳对戏曲教学的热衷,及少有人及的细致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