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校毕业后,顾正秋于1946年挑班成立了顾正秋京剧团,邀请了程正泰、张正芬、黄正勤、刘正裔、孙正阳、朱正琴、汪正寰等同学参加。那时的顾正秋刚出学校,扮相水灵,戏路宽广,唱作俱佳,又有诸多“正”字辈同学参加演出,阵容整齐。于是,每到一处便风行一时。京剧团平时在江南一带演出,两年内先后三次赴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演出,还北上蚌埠、徐州、青岛等地公演。所到之处,每演必满,盛况空前,红极一时。在南京演出时,曾与李玉茹同城竞技;在青岛又和陈永玲、杨荣环打过对台;在上海和言慧珠等同时登场,不曾败阵。
1987年,张正芳在《戏剧报》上发表了文章《故友情兮音未绝——读顾正秋〈十八拍兮曲虽终〉有感》。而这篇文章,又曾被晚年的顾正秋,在自己的文稿中全文引用。也许,不见波澜的文字中确是几十年静水流深的情谊。那篇文章的开头,张正芳这样写道:
有一次,她俩乘三轮车“赶包”,从更新舞台(现中国大戏院)演完日场去赶堂会。两个姑娘并排坐在车上,背起戏来,背着背着却忘掉了还在大马路上,竟然就“真像一对姑嫂”争吵起来。三轮车夫听到她们争吵,以为出现了多大的矛盾,便突然刹住车,回过头来为她俩劝架。望着车夫担忧又认真的神情,这对姐妹花被逗得哈哈大笑,告诉车夫:“我们是在背戏,不是吵架!”车夫一愣,接着也哑然失笑。忽然,车夫定了定神认真看了她俩一眼——两个女孩年龄相仿,身材相同,穿着打扮差不多——他恍然大悟地说:“你们就是上海戏校的姐妹花吧!”
物换星移,想不到这张照片竟成为了张正芳和顾正秋少年学艺时期,唯一的留念了!
顾正秋,进校时叫顾小秋,所以至今老同学们仍亲切地称她为“小秋”。其实,顾正秋并不姓顾,她的童年,也极其坎坷。
事实也证明,何家义父母对待张正芳和顾正秋这对干女儿如同亲生,爱如掌上明珠,偏爱程度甚至超过了他们的亲生女儿。每次看完戏校演出,就把她俩带到何家,请裁缝定做衣裳。春夏秋冬,单夹皮棉,四季俱全,应有尽有。只要穿戴体面好看的,就不惜花费。从那时起,张正芳和顾正秋这两个年龄相同的女孩儿,服装也开始一模一样,由于高矮相近,又穿着入时,的确到哪儿都能引人注目,仿佛一对孪生姐妹。每次干妈带她们去社交场所参加宴会或看名角演出,只要她俩一进剧场,全场目光就聚集到她们身上。有些好奇的观众还特意转到她们座位前后去偷偷围观。常常无论台上戏演得如何精彩,台下总会引起议论:“这对姊妹花是上海戏校的小角儿,顾正秋、张正芳啊!”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有时甚至影响到了剧场秩序。但干妈却引以为荣,姐妹俩也心里暗喜,知道社会上己有熟悉并喜爱她们的观众了!
1948年冬天,顾正秋应台湾邀请,带领剧团赴台演出。
那晚,不仅学了些化妆技巧,而且宋德珠的《杨排风》演得极好,浑身上下处处是戏,让人入迷,两人心满意足。回家途中,顾正秋说:“虽没吃好饭,但吸收了极丰富的艺术营养,肚子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顾阿姨原来火气不小,这会儿听张正芳说得头头是道,气便逐渐消了:“梅珍,这么晚你别走了,要是你妈放心,今晚就住我们家吧!”
唯一破例的是当时上海的名律师何世枚先生。何先生是位京剧爱好者,曾任上海持志大学教务主任。他的夫人最爱看正芳和小秋的戏,她真心实意要收两人为义女。关鸿宾老师觉得,这对夫妇为人正直善良,又是那样欣赏京剧艺术;再说,当时的戏曲演员都懂得,台上有人缘,台下才有饭缘,所以就同意拜何家夫妇为义父义母。
顾正秋胆小,不敢逃学,又怕到了时候不回家,家里担心着急,“再说也不能饿着肚子看夜戏呀”。于是,便有些犹豫。正芳恳求道:“好姐姐,你就陪我去吧,如果回家吃饭后再去,阿姨肯定不会让你出来了,晚饭咱们吃羌饼,凑合一顿吧!”
张正芳再次强调说,这本书中,一定要有一篇专门留给顾正秋。
1940年冬,学校特邀赵桐珊先生来校说戏。赵老师来校的那天清早,张正芳刚跨进校门,就见小秋辫子梳得乌油光亮,衣着特别光鲜。小秋把她拉到一边,从兜里取出两条红绸带,神秘地说,这是她的阿姨为她俩准备的,让她们在辫子上打个大蝴蝶结,增添一点喜庆的气氛,以示对赵老师的欢迎。
张正芳要顾正秋陪她同去。看化妆必须早到,为此她与小秋商量:“今天文化课咱们不上,四点半就走,六点半前赶到更新舞台,先看化妆,后再看戏,完了戏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早就听说你们了,很好,别骄傲,还得好好学,”宋德珠先生对正秋和正芳说,“我准备让你们俩拿我的四出戏《杨排风》《金山寺》《战金山》《扈家庄》。”
这就是“珠联璧合”!
听说宋老师要传授自己的拿手戏,姐妹俩高兴极了。尤其是顾正秋,她以前偏重青衣唱功,而此次名师要传授她几出真正的武戏,激动异常。
一旁的张正芳急忙笑脸上前:“阿姨,您别生气,我和小秋上更新舞台看宋德珠老师演《杨排风》去了,我们正学这出戏,应该去看看哪!”
顾正秋1960年代口述的《舞台回顾》中,也有一章名为《好同学张正芳》;在其1990年的回忆录《休恋逝水》中,又设一章《难忘张正芳》。两人的默契和友谊可见一斑。
“不,不,不能住你们家,多晚也得回去,我们家不允许在外过夜的。我走啦!明儿见……”没等顾阿姨说完,张正芳便一溜烟儿跑了。
顾正秋此时吓得不敢回答,方才在路上跑圆场时你追我赶的那股子劲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一天的演出,上海的老观众这样评价:“不愧是芙蓉草的传授,这对姐妹花真是珠联璧合呀。”赵老师也十分满意,逢人便夸:“小秋、小芳没给我现眼,是给我露脸了!”
就这样,在几乎废寝忘食的勤学苦练中,她们二人对这出戏的唱、念、做、打、舞,终于渐渐清晰并牢记了。也终于等到了能公演的时刻。
顾正秋拗不过,抿嘴一笑说:“好吧,那就舍命陪君子喽。”
说到高兴处,夜里又路静人稀,两人干脆在平坦的马路上跑开了圆场,边跑边换手势,时而用兰花指,时而又换拉山膀,跑累了就走一会儿青衣、花旦慢脚步,缓过劲来,又改走双脚平摆的云步、磋步……走着走着就到了顾家。
那个冬夜,二人自此离别。谁都没有想到,再见面,竟是整整半个世纪之后的1999年。
顾正秋在她口述的《舞台回顾》中也提到了《樊江关》。她说:“你不知道后来我多么想张正芳,因为每逢我唱这出《樊江关》,别人和我搭配合演,我觉得没有和张正芳同台时候过瘾。”
顾正秋天生一副好嗓子,甜美圆润,经久不衰,怎么唱也不嘶哑。进入戏校后,她又要强上进,学戏练功都很刻苦,跷功和各种刀枪把子功均是一流。因此在校五年多,她是无可争议的青衣主演,几乎所有重头唱功戏都被轻松拿下:《四郎探母》《大、探、二》、全部《玉堂春》、全部《王宝钏》、全部《双官浩》《缇萦救父》《荀灌娘》《汉明妃》《骊珠梦》,等等。1940年戏校第一次公演后,“正”字辈名声轰动全上海,其中又以顾正秋为最。1944年,顾正秋还在学生时期,就幸运地拜了梅兰芳先生为师,成为“梅派”嫡传弟子中的一员。在名师指点下,她的艺术更一日千里,进步飞速。
临行前,顾正秋在家请张正芳吃饭,席前语重情长:“正芳,我俩从进戏校至今已将近十年,在舞台上合作得很好。近年来,你的家庭和孩子迫使我们中断了合作,这次赴台,你又不能同去,真是遗憾。我多希望我俩能在舞台上再次合作,我想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愿望,也是我们全家和观众的愿望吧……”当时的张正芳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舞台了。
熟悉《樊江关》的观众都知道,别看两个角色在舞台上都用京白,但作为嫂子又是兵马大元帅的樊梨花,和自小受父母宠爱,姣憨天真又爵位不高的督粮官薛金莲,念白语气可是绝不能一样。嫂子对小姑子有疼爱谦让之语意,小姑子在嫂子面前却使撒娇、拔尖、逞能的口吻。所以要求掌握准确的人物语气分寸,在对答如流时,还要充分体现京白艺术悦耳动听的特点,以求给观众留下美的享受,这就比较难了!
戏校发榜,顾正秋第一,张正芳第二。这不分伯仲的考试成绩,成为了这对姐妹花缘分的开端。
《樊江关》的首场正式公演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顾正秋演薛金莲,张正芳演樊梨花。那一天,赵桐珊在上场门亲自为她们把场。开戏前,他再三叮嘱:“孩子们,沉住气,放大胆,照排戏的样子演,要把这出戏唱好,演活!看你们是给我露脸呢,还是给我现眼!”
惺惺相惜,也是心心相印。
有一天,张正芳想去更新舞台看宋德珠老师演《杨排风》。因为校方已确定杨排风由张正芳来演,所以除了正式的演出,张正芳还想看看宋老师的化妆。从台上看,宋德珠的妆容与众不同,特别是画眉毛,在眉毛前边画个小弯,这样就显得柳叶眉细长,格外好看。
面对高要求的老师和高难度的剧目,张正芳和顾正秋除了上课认真练习,课后只要碰在一起,无论是上学路上,还是下课途中,都分秒必争,不放过任何机会练习对白。常常是边走边对词,互找语气,互挑毛病。
进门一看,客堂里灯火明亮,顾家阿姨沉脸坐着。见她俩进来,气势汹汹地责问小秋:“小姑奶奶,你还回来啊?!上哪去了?”
70年后的今天,张正芳还记得这条红绸带,她说“那时我家境贫困,得到这条倾注着深切友谊的红绸带时,我感到小秋对我的深情,亲似同胞姐妹。小秋细心地把红绸带在我头上打了个蝴蝶结,我也同样把另一条红绸带给她系好,我俩心里美滋滋的,时而照镜,时而对观,少女时期的喜悦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那次公演之后,有些人提出要认她俩为“干女儿”。这在当时的上海很普遍的,但学校非常谨慎,一般都不答应。
这之后,赵桐珊又主动给顾张二人传授了全部《乾坤福寿镜》,小秋演夫人胡氏,张正芳演丫鬟寿春。可以说,赵桐珊对她们二人特别厚爱,倾注的心血也非比寻常;而她们二人,不愧是观众口中的“姐妹花”,凡合作演戏,就特别默契,票房号召力日渐增长。
“为什么一提起上海剧校,你总离不开顾正秋的名字呢?”不了解当时情况的一些朋友常常发问。是啊,小秋是我们“正”字辈公认的代表,我与小秋又有着不寻常的友谊和欢乐,怎么能不谈她?……先辈的老师见到我,也一定要问起她。二十多年前,我在拜荀慧生先生的典礼会上,梅兰芳先生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在艺术上成熟了,也有了归宿,就是不知正秋怎么样了,十多年听不到她的消息了……”张君秋先生见到我也总是说:“看到你,就总想到正秋。”……人的感情不会随历史变迁而迁移,相反,真挚的情谊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深化。
人生到了晚年,回忆便成了一种享乐,尤其是对于童年、少年的往事。那时虽然对一切还幼稚,充满幻想,但毕竟是最真挚、最纯洁、最快乐、最无邪……
小秋原名丁兰葆,祖籍南京郊区的一个村庄,父亲去世很早,母亲由于受不了封建家庭的欺辱,被迫带着她们姐妹三人投奔上海娘家,在小秋舅舅家中生活。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母女门并不幸福。不久,小秋认识了干妈顾剑秋,1939年,当这位干妈得知上海戏剧学校招生的消息后,就让小秋以她女儿的身份,用顾小秋之名报考戏校,而丁兰葆这个名字,也就从此没有人再提了。
在戏校五年多的时间里,顾正秋与张正芳便是形影不离的“最佳搭档”,共同演出了千余场戏。比如全部《儿女英雄传》(张正芳演何玉凤,顾正秋演张金凤)、全部《白蛇传》(顾演白蛇,张演青蛇)、《得意缘》(张演狄云鸾,顾演郎霞玉)、《乾坤福寿镜》(顾演胡氏,张演寿春)、《红楼梦》(顾演林黛玉,张演王熙凤)等。当时上海的观众对她俩就有“戏校姐妹花”的赞誉。学校也重点培养她们,凡有著名演员到沪演出,必请来教戏。其中,跟“芙蓉草”赵桐珊老师学《樊江关》的时光,无疑是最融洽、最美好的。张正芳至今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之中。
1948年冬顾正秋离开大陆去台湾后,在台北永乐舞台挑班连续演出竟达五年之久,得到“台湾梅兰芳”“一代青衣祭酒”之名。1953年,她和任显群先生结婚,离开舞台。1989年,美国纽约“美华艺术协会”授予了她“终身成就奖”。
第一出戏是《樊江关》。赵老师教戏特别严格,却也别有一套方法。戏中,本来是由张正芳演樊梨花,顾正秋演薛金莲,可在练到姑嫂对话时,赵老师常常让她俩对换角色,俩人都或扮樊梨花、或扮薛金莲,说是为了使她俩都能掌握对方的台词,并告诫她们说:一台无二戏,你演樊梨花,必须把薛金莲的全部台词吃透;你演薛金莲,也必须把樊梨花的全部唱、念、做学会,这样两个人演戏才能严丝合缝,并能感受到如何从语气上表现出两个不同人物的性格差别。
“这虽是童年撒谎的一段往事,想起来却也有趣,”年过耄耋的张正芳记得每一个细节,“这件事似乎更增进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呢!”
当时,由于宋德珠在戏班中担任主演,每晚演出到很晚,不能天天到戏校上课,就请赵德勋、何金海两位老师去辅导。这两位老师也是每晚演出工作繁重,但白天仍不辞辛苦地为她们耐心说戏。校方十分感谢,便由关鸿宾教务长代表学校,请赵、何两位老师到洪长兴饭馆午餐,由张、顾二人作陪,饭后在蝶来照相馆合影留念。
那天赵老师来校看见她俩时便特别喜欢,对校长和教务长说:“她们俩真堪称是你们学校的双璧呀!”从此,赵老师每隔一天就来给她们上次课。
1941年初夏,由“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先生率领的“颖光社”,集中部分中华戏校知名演员,在翁偶虹老师的陪同下,到上海更新舞台公演。名角包括李和曾、王金璐、储金鹏、张金梁、赵德勋、何金海、王玉让、关德咸等。上海戏校也抓紧机会,聘请这些老师来给学生们传艺。
顾正秋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是张正芳“挺身而出”:“阿姨,我们吃过晚饭了,是干妈让司机开车,到学校接我们去吃的。那时刚放学,司机在校门口催我俩赶紧走,小秋是说要回来给您送信,可我怕干妈一家子等急了,所以阻拦没让她回来。吃完饭,干妈又让司机送我们到戏院。没想到戏太精彩,回来晚了,让您不放心,惹您着急,这都怪我没让小秋回来给您送信,不是她的错。您别生气了,您不是说过,小秋跟我在一起,您就放心嘛!今天她就是跟我在一起的,您还生什么气?”张正芳一口气编了一整套谎话。
1961年,张正芳到北京再次见到赵桐珊老师,师生二人谈起顾正秋时,赵桐珊说:“再找到像小秋那么个演员,难啦!像你们俩那么用功的也太少了。可惜呀,你们不能再一起合作啦,那出《樊江关》,我是真没找出第二对能像你们那样的好学生!”是的,很多年后,张正芳单独挑班,再演这些戏时,虽然也同其他几位知名演员合演过相同的剧目,但没有小秋同台,就让她总觉得别扭。
顾阿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略平了平情绪:“要看戏也该回来送个信儿啊。连晚饭都不吃了,看戏能把肚子看饱?”
顾正秋追到门口高呼:“路上留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