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唇开始颤抖。“在圣玛丽学校……”
我几乎都拿不住台词卡了,我的手抖得厉害。“那不仅是一所天主教学校,还是一所女子学校。买一送一的拷问室。”
“哦,这正是莫大的鼓励啊!完成了这一目标,我就可以去养一匹马,和我死了的混蛋爸爸和平相处了?”
布拉德捏捏我的胳膊。“莉兹会为你骄傲的。”这让我心头一痛。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比尔,那位管理员,他正挥手让我走向舞台。
以前的安德鲁常常给我这种感觉。
节目主持人跳上舞台,抓住麦克风:“下面我们把舞台交给史蒂夫·平克尼吧!”观众疯狂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深吸了一口气。
历史再次重现了。我迟缓地走向舞台,就像死囚犯朝电刑椅走去一样。
“安德鲁,”我轻声说,“我太害怕了。”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被你说服来做这种事!你赶紧给我在墙上找个洞吧!”
布拉德开始倒计时:“七、六、五……”
我突然发现,这就是妈妈的目的。她让现场表演成为我的头一个目标,我会因为太过焦虑,太过全神贯注而少去想她。可是实际上,这却起到了反作用。伊丽莎白最喜欢的就是开怀大笑。每次我看到别人做傻事或是听到让我咧嘴一笑的事,我都想和妈妈一起分享。如果她还活着,我会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有个好段子要讲给你听。”
他后退了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桃红色信封: “我们能不能让她为自己辩解一下?”
“不好意思。”他指着耳朵说,“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我最亲爱的姑娘,你心烦意乱,因为你失败了?胡说。”
我听到他数“零”,然后砰的一声把麦克风插回支架里。布拉德欢呼着。我从舞台上跳下来时,他抓住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已经在啜泣了。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出口冲去。夜晚的空气非常清新,可是吸进来的时候却火辣辣的。我眼泪汪汪,蹒跚地穿过停车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车。我把双臂搭在车顶上,深深埋下了头。
我觉得我就要吐了,可能会更糟,那就是在舞台上当场哭出来!我看看舞台下面的数字钟。只过去了两分零四秒。天哪,我还要在这上面待五分多钟呢!下面呢?哦,天哪!我一个笑话都不记得了。我吓坏了,在牛仔裤上蹭蹭汗涔涔的手心,然后把手伸向后兜,寻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男朋友。为什么我放弃了曾经想要的那种生活?那个小女孩还在我身体里逡巡,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吗?妈妈说对了吗?我是不是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只为赢得安德鲁的认可,那种我从未从爸爸那里获得的认可?不,这太荒谬了。很多年之前我就下定决心,不在乎爸爸是否认可了。可我为什么没有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因为安德鲁有着不同的志向,而我选择追随他的脚步?这只是我想象中的慷慨洒脱、自我牺牲的形象。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因为这其中还有其他原因,一些不那么高尚的原因……
泪水又要涌出眼睛了。妈妈,不是你让我变沉默的。
“我的朋友凯西……给自己的儿子换尿布的时候还要闭上眼睛。”
我用手背抹抹鼻子:“你要把信给我吗?”
他无动于衷的身体似乎是在请我继续说。“明天晚上我要去一个相声俱乐部表演了。我特别想告诉你,这样你就可以去那陪我了,或是祝我好运。你过去总是让我很有安全感。还记得我要去米兰做展示的前一晚,你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吗?你就在我枕边,我一醒来就能和你对话。”我的声音颤抖了。“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相声表演,我就得告诉你妈妈想让我完成的这个荒谬的目标清单,可我又不能这么做。”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不让眼泪流下来,“我的人生目标和你的大相径庭。”我想说“我爱你”,但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只做了个口型。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没有拒绝。
我们上了车,我打开加热器。布拉德坐在副驾驶上,用一个手指划开十八号信封的封条,开始朗读:
失业也有点好处,尤其是对一个要为月底的单口相声做准备的人来说。我很想剽窃从戏剧中心那里听来的词,但我知道妈妈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一个星期都在城里闲逛。听到或是看到的任何有趣的事都可能成为我相声中的包袱。我只是希望我在大庭广众面前不要出丑或是将出丑的程度降到最低。为了把我的材料完善好,我对着镜子一练就是几小时。我的胃拧成了一团,眼睛下面出现了深深的黑眼圈。
这一刻我真是太爱他了,我想要跳离舞台,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还想要掐死他。他,还有我妈妈,是他们强迫我来的。
“快坐下吧,小姐!”有人喊道,“你都快要了我们的命了!”
人群开始抱怨。“我们听够了天主教笑话了!”有人喊道。
“谢谢!”我低头看看我的运动衫。正面写着:“永远不要相信勃起的传教士。”
“大家好。”我颤抖的声音被麦克风发出的刺耳声盖住了。前排的醉鬼抱怨着,捂上了耳朵。我从支架里拿起麦克风。“很抱歉,”我说,“我已经很久没登过台了。我没想到自己会被麦克风收拾了。”我紧张地笑了笑,偷偷瞄了一眼我的朋友们。梅根脸上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露齿笑。雪莉在用iPhone给我录像,布拉德的膝盖摇摇摆摆的,像是中风了一样。
“我妈真可恶!”我在他的毛呢大衣里说。
两点半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起了床,蹒跚地走到楼下,坐在沙发上。看到咖啡桌上的手机信号灯闪着红光,我拿起手机,上面有一条短信,是十一点五十分发来的。放松点。你会好起来的。现在睡会儿觉吧。是布拉德发来的。
这就是她希望的,她是个爱笑的女人。
我拿过信,又读了一遍,用手指触碰着妈妈的字迹。妈妈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呢?我想到了安德鲁,还有当老师,还有卡丽。我吓得浑身发抖。虽然这些事都令我提心吊胆,但还有一件事更让我害怕。我试图不去想。的确,我今晚失败了,也挺过来了,但我真的没有准备好再次登台。
“嗯,你……你们听到布雷特这个名字的时候,肯定以为是个男的。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有个男孩的名字不好活——我是说活着并不容易。你不知道孩子们有多卑鄙。我被人取笑后,会哭着从学校跑回家,求我的哥哥蒂芙尼去打他们。”
“让我大笑一场吧,奇卡!”梅根补充道。
有几个人七零八落地鼓了掌,我把这当作是一种鼓励。“我……我们学校的修女们太严格了,在圣玛丽,只有在午餐后上厕所才能放松一下。”
我爬上舞台的楼梯,腿抖得厉害,我真怕它们突然一软。不管怎样,我还是走到了麦克风跟前,然后赶紧双手抓住那个金属支架才站稳了脚。一束明亮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眯着眼看着人群。许许多多的脸庞正期待地看着我。我现在得讲个笑话了,对吧?什么来的?天哪,帮帮我吧!不,妈妈,帮帮我吧!毕竟是你让我来做这次疯狂的表演的。我闭上眼睛,好像自己坐在餐厅的桌边,我想象着她的声音。你的段子呢?亲爱的。我都等了一天了。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潜入第三海岸戏剧中心鲨鱼遍布的水中。
“我们的教室里有一尊巨大的耶稣受难像。罗斯姐姐,”我摸摸自己干痛的喉咙,“罗斯姐姐竟然给耶稣的缠腰带底下穿上了内裤。”
虽然我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想从这里逃跑,我还是回过头来面对观众——这些认为现在是休息时间的野蛮人。
我抬起眼睛,看看观众,等着他们哈哈大笑。但是我只听到梅根尖尖的笑声。“没错,”我说,“我的哥哥,蒂芙尼。”
“我烂透了!”我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砸着车顶。我转过来,面对着他,“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一点都不搞笑。”
“不要哭,B.B. 。你做到了。现在结束了。”布拉德在我扭曲的后背上轻轻画着圆圈。
我即将去表演的前一晚,因为焦躁和不安彻夜未眠。一缕街灯的光线透过木制百叶窗泻在安德鲁的胸膛上。我一只手支在脑后,盯着他看。他胸腔的起伏和他从口中呼气造成的小噪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努力控制自己,才不去触摸他那黄油般光滑的肌肤。他双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一脸安详,和妈妈死去时候的造型一样。
我把一条手臂搭在额头上。这并不是他的错。妈妈是对的。我一直隐藏了真正的自我。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安德鲁希望我成为的那种女人——打破传统,没有要求,不拖累人。
得了吧!我受够了!我环视四周,已经打算赶快逃走了。但是在舞台的楼梯处,我看到了布拉德。
一个微笑慢慢在我脸上绽放。我爬到绳绒毯底下,依偎在沙发靠垫上。好像刚刚被人吻过额头,还有人递上一杯热牛奶一样。我的心放慢脚步,又找到了安全感。
“你忘了抖包袱了。”一些人叫道。
“你能行的。你马上就要成功了。”
“哦,天哪!台词!”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
“你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必须是完美的?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但是我知道在某一刻,你失去了肆无忌惮的勇气。那个曾经快乐地喜欢讲故事,喜欢唱歌跳舞的小女孩变得焦虑和没有自信了。”
我倒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通风管。安德鲁喜欢我的成功和地位,但这已不复存在。他真的爱我吗?他了解我吗?——真正的我。
“别管他们,B.B.。”他大声喊道,“继续。”
我突然发觉自己笑了,妈妈死后,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是开心的而不是难过的。
我吞了一大口马提尼,看看我的朋友。“你今晚看起来真可爱!”雪莉在喧闹声中向我喊道。
他微笑着,擦掉我脸颊上的一颗泪珠:“我觉得这是你应得的,重要的时刻来了。”
“下一个!”他一边嚷嚷,一边抬起胳膊指着舞台,招呼下一个节目。
“下面我们有请布雷特……”典礼官停顿了一下,等人群的喧嚣稍稍平息,“我们的下一位来宾是首次亮相的布雷特·博林格!让我们掌声欢迎他!”
人群发出一片嘘声。我目光涣散,在卡片上忙乱地搜索。哦,天哪!帮帮我吧!人们现在开始大声说话,不再掩饰他们的不耐烦。其他人走向吧台或是去了洗手间。我看到雪莉放下了手机,不再记录这尴尬的一幕。前排的醉鬼陷在椅子里,圆滚滚的手里攥着一个长颈酒瓶。
“只需要几分钟,你就可以完成第十八个目标了。”他也冲我喊道,“然后你就能继续去完成其他九个了。”
这就是她最想听到的。她有时会叫我立即告诉她,更多时候,她会晚些请我吃晚饭。满上酒杯后,她就会靠过来,拍拍我的胳膊:“你的段子呢,亲爱的。我都等了一天了。”
他动了动,我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哦,天哪,他要是看见我了怎么办?我叹了口气。他看到了怎么办?如果和我一起住的这个男人,和我同床共枕的人知道我爱他,会有那么糟糕吗?我闭上眼睛,答案扑面而来。是的,会很糟。因为我不确定他也会这样回答我。
我会对桥段大加润色,用不同的口音和方言加强效果。即便是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听到她轻快的笑声,看到她笑得眼角流出眼泪……
我喘着粗气,好像被人一脚踢中了肚子。“啊哈,你们不会相信我在天主教学校里因为名字遭到的取笑和折磨的。你……你们有多少人上过天主教学校?”
“祝你好运,妹子。”雪莉喊道。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听到又一阵笑声,将注意力转向舞台。偏偏我就是这么倒霉,我得迎合观众的喜好,台上是一个瘦长的红头发,不断说着妓女和乳房的段子。我看到一个圆滚滚的人坐在前排,面前放着一杯啤酒和三杯烈酒。他吹着口哨大声嚷嚷着,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还有二十秒,B.B.。”他喊道。
“为什么她非得让我做这个呢?我都成了笑柄了——不,不是笑柄……我要是笑柄,人们就会笑了。”
“这些修女……她们倾尽所能让我们这些女孩子保持纯洁的思想。”没有人在听,我的亲友团也没在听。梅根正在和邻桌的人讲话,雪莉正在发短信。只有布拉德在听。我看看他,他对我点点头。
布拉德、梅根和雪莉听到这里笑得特别厉害。其他观众都坐在那里看着我,有些人礼貌地笑笑,其他人在看表,或是看手机。
我很害怕。虽然这听起来既软弱又没种,但我真的不想形单影只。离开安德鲁将会成为我生命中一场豪赌。当然,我会遇到其他人,但是我已经三十四岁了,重新开始似乎太冒险了,就像是把我一生的积蓄从一个稳定的金融市场账户中转入一个风险极高的套保基金中。的确,我可能会大赚一笔,可一旦失败,我将被洗劫一空。我一直以来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最后会一无所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晃着我。
第三海岸喜剧中心有舞厅那么大,今晚这个狭小的空间喧嚣拥挤。主厅两英尺高的木质舞台前摆放着圆桌。主厅的后壁,人们在吧台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伸着脖子看表演。这些人周一晚上都这么闲吗?他们都没工作吗?我抓着桌子对面布拉德的胳膊,在观众的喧闹声中大声嚷着。
“你一点都不搞笑。”那个醉鬼操着单调的声音冲我喊道。
“什么?她知道我会……”
“但是今晚,你又活过来了,我的小演员,你又和以前一样了,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我相信这样的激情——即便是来自恐惧和焦虑的激情——比平淡无奇的一生要好得多。让今晚的故事给你提个醒,让你时刻鼓足勇气、不屈不挠、大胆向前。你害怕的时候,抓住这一勇气,甩掉恐惧,因为现在你知道了勇气是你的,而我一直都知道。埃莉诺·罗斯福曾经说过,每天都做一些让自己害怕的事。不断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令你害怕的事,亲爱的。冒险起飞去看看自己会在哪里降落,因为这能让人生之旅更有价值。”他稍作停顿,“我爱你,为你骄傲,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