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林荫道二十六号是一幢现代化的建筑,门厅里有电梯可供住户乘坐。他的那套房间在三楼——两间卧室,一间很大的起居室,一间厨房兼饭厅,和一间浴室。伦纳德在家里还和他的父母同住在伦敦的托特纳姆区,每天乘火车去道里斯山上班。现在他把新寓所里的电灯全都旋亮,在每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巡视。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儿。有一台很大的装有乳白色按钮开关的收音机,咖啡套桌上摆着一部电话。它旁边是一张柏林市街道图。房间里布置的是军用家具——三件一套的规格,污迹斑驳、式样花哨;饰有皮制流苏的坐垫凳,一座并不那么垂直的标准型号落地灯,还有,就在起居室里最远的那堵墙的旁边,有一张只有抽屉的、弓着腿的写字台。他在两个卧室里挑选一间做自己的寝室时,慢条斯理的,可把这个难得的权利尽情享受了一番。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把衣物都安放妥帖。这可是他自个儿住的地方。他没有想到,这个变化会使他觉得如此兴致勃勃,兴味无穷。他把他带来的那些最好的、次好的和日常穿的那几套灰色西装一一挂在壁橱的衣柜里——你只要把它轻轻地这么一碰,衣柜上的门就会“咝溜”一声开启。他在写字台上摆下了他的那只柚木镶边的镀银烟盒——盒盖刻有他那姓名的缩写——那是他的爸妈为了他这次远行而送给他的一件纪念品。他在烟盒旁边搁下了那只室内用的笨重的打火机——样子活像属于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一只古瓮。
第二天早晨,他在六点钟起床后洗了个澡。他不慌不忙地挑选衣服——在灰色的深浅层次和白色的织物手感上,仔细斟酌了一番。他穿上了他的那套次好的衣服,然后又把它脱了下来。他不想把自己打扮成昨天他让人家在电话里听得出来的那副窝囊相,这个下身着紧身短裤,上身穿母亲准备的加厚背心的年轻人,凝视着衣柜中三套西装和一件斜纹软呢外套,现在看上去倒确实有着那么一点美国式的强悍风度。他有一个想法,认为他的外表生硬古板,让人觉得可笑。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那些英国人的特征,可不像上一代那样,使人觉得那是反映出一个人心里踏实的一种派头。它却使他觉得自己因此而显得脆弱稚嫩,易受伤害。而那些美国人正好与此相反。他们对自己深有信心,所以处处显得落落大方,无拘无束。他终于挑了那件运动夹克衫,和一条鲜红的针织领带——可它那鲜艳的色彩多少被他身上的那件高领头的、手工织就的套衫遮掩掉不少。
伦纳德·马汉姆是英国邮局里的一个职员。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攀谈的美国人。可是在他老家的那家时髦戏院里,他曾对他们做过深入的研究。听洛夫廷上尉这么一说,他也不吭声,只是抿紧了嘴微微一笑,随即又点了点头。他把手伸进外衣里层的袋子里,去掏摸那只银烟盒。洛夫廷却举起了一只手掌,像是印度人见面时行礼的那副派头,预先打了个招呼,表示谢绝敬烟。伦纳德跷起了二郎腿,取出一支烟来在烟盒盖上磕了几下。
“可是你们不知道那些装备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一定得进行的测验是什么?”
他身高大约五英尺六英寸,比伦纳德矮了七英寸。他看上去很结实,全身装满了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的、使不完的劲。他虽然微微含笑,可是他让人觉得他随时准备把整个房间砸个稀烂。他一面坐下来,一面用力在膝盖上拍打了几下,说道,“好,欢迎!”他的头发同样又黑又硬,在额头很后面的地方才开始长起,直往后面梳理着,使他看上去像漫画里的那个面对着迎面刮来的强风,脑袋高高拱起的科学家。他的胡须可不一样,它寂然不动,把光线都收集到了它那结结实实的形体之中。于是它就像个楔子似的,在他的下巴上面朝前撅着,就像一尊木雕的诺亚像的胡须。
这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把伦纳德从滕珀尔霍夫机场送来的那个陆军驾驶员,在奥林匹克体育场的停车场里等他。那儿离伦纳德住的地方很近,只要开几分钟车就可以到达。那个下士司机打开了小小的土黄色车子后面的行李厢盖子。可是他却似乎认为,把那些箱子从里面取出来,可不是一件该由他来干的活。
“坐,”葛拉斯说道。“把那件衬衫丢到床上去。要糖吗?两茶匙?”
他们来到楼梯口。葛拉斯在用三把钥匙锁他的房门。他摇着头对自己微笑,一边喃喃地说道,“那些英国佬,那个谢尔特雷克,那个大笨蛋。”
葛拉斯大踏步走回到他的书桌边去。其实他并不真的需要那幅地图。“那间咖啡馆就是本地的芝加哥期货市场。你应该到那里去看看。”
伦纳德没说话。他觉得他应该对他的祖国表现出忠诚。
葛拉斯在椅子里朝前俯着身子。“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
酒店里一片喧哗,唧唧喳喳,尽是老人的声音。那儿没有一个人小于六十岁。可是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却没有人注意他。黄色的羊皮灯罩,再加上黄色浓雾似的雪茄烟,使他不易被人发现。他望着酒吧服务员在准备他要的那杯啤酒——他刚才先把要啤酒的德语仔细预习过了,然后再要了杯啤酒——先让杯子里注满了酒,然后用抹刀刮去从杯子里升上来的泡沫,接着就在酒杯里重新注满了酒,放在柜台上。服务员把这个程序重复进行了好几次,几乎过了十分钟以后,那杯啤酒才被端上桌去飨客。他在印着哥特体字母的一张小小的菜单上认出了“油煎香肠拼马铃薯沙拉”这道菜,就点了它。可是他在点菜时把这几个词的音发错了。侍者听后只点了点头,就掉头离去,好像因为他的发音错得令人不忍卒听,所以那侍者不愿再让他有机会糟蹋它们似的。
那三个人的谈话又变得急促起来。显然他们是在互相夸耀,所以把话说得那么快,就像比赛似的。谁要是稍有迟疑,别人就会插嘴,滔滔不绝地说将起来。他们插起嘴来很蛮横。每个人说话的口气都比别人更加专横跋扈。如果引经据典,则举出来的例子要比前面那个人所举的例子更加精致而巧妙。他们喝的啤酒要比英国的淡啤酒凶上两倍,而他们喝啤酒用的杯子的大小则和容量为一个品脱的酒罐不相上下,所以这伙人给啤酒灌得神志不清。正当他们应该胆战心惊的时候,却在酗酒滥饮。他们在酒吧里大喊大嚷,夸耀着各自干下的血迹斑斑的暴行。用我自己的双手!他们每个人都打断了别人正在诉说往事的话头,插进嘴来讲他自己干下的那些残暴的勾当,惹得他的伙伴切齿痛恨,简直想要把他给宰了。也有人在对别人说一些气势汹汹的旁白,还有人在咆哮着恶狠狠地说出一些表示赞同的话来。酒吧里的别的顾客则各自佝偻着背,各自讲着他们自己要说的话,对那三个人的谈话都不甚理会。只有斟酒的服务员不时地扭过头去对那三个人瞥上一眼,可是那只是为了想看看他们的杯子里还剩多少酒。有一天每个人都会为了这个感谢我的。当伦纳德站起身来,服务员走上前来计算啤酒垫上铅笔记下的酒账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过身去看看那三个人。他们看上去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要更加年老和体弱。其中有一个老人看见他了,其他两个也在座位里转过身来。第一个老人以老酒鬼的姿态,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眨巴着眼睛,举起了酒杯说道,“喂,年轻人,你不是住在这个地区的吧?来和我们一起喝。服务员,到这儿来!”可是,那时候伦纳德已经在数着德国马克,放在服务员的手里。他假装没有听见。
伦纳德还不放心,唯恐自己说起话来会比“哦,事实上,我还没有”更加啰嗦,所以,干脆只摇了摇头。
他从一只纸盒里舀了糖,又从一只罐子里倒了些奶在咖啡杯里,然后他用力地搅拌,以至咖啡泼溅到了杯子旁边的纸上。等他一搅好,他就关掉电动刮胡刀,把伦纳德的咖啡递给了他。葛拉斯在扣衬衫扣子的时候,伦纳德瞥见他那结实的躯体上长满了坚硬的毛,一直越过肩膀长到了后背上。葛拉斯终于在他粗壮的头颈上扣好了领子。他从书桌上取了一根装着宽紧带、事先打好了的领带,就站在那儿往自己的头颈上“啪”地这么一套。他无论干什么,都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他从一张椅子背上取下他的夹克衫,一边把它穿上,一边大踏步走到那张地图旁边。那是件深蓝色的上衣,又皱又油腻,以至于有些地方弄得油光锃亮的。伦纳德冷眼旁观。有些人穿起衣服来就这么满不在乎,使衣服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变得无足轻重,毫不相干。你干什么都不会让人注意。
“这件事是这样的。现在你的那些设备——暂且不管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既然都已经移交给他们了,就只好把你也移交给他们,所以你已经被上面划给他们去管了。暂时,你得对他们负责,你得接受他们的调度。”
葛拉斯在椅子里朝后伸了伸他的身子,把双手的手指交叉着搁在脑袋后面。“谢尔特雷克这笨蛋,他升了官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有安排任何人对你的东西负责。”葛拉斯怜悯地望着伦纳德。“那些英国人。要那个体育场上的人认真对待任何事情,可真难哪!他们都在忙于装扮出一副绅士派头。他们并不喜欢干他们的活儿。”
从他所看到的那些情况来判断,这儿的重建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之中。人行道上的石板都是新铺就的,沿街种上了细长的梧桐树,许多废墟都已经清理过。地面已经平整。地上到处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已经刮去了灰浆的旧砖。像他的新居那样的新房子给人以十九世纪的建筑所特有的那种坚实感。在那条街的尽头处,他听见英国孩子说话的声音。一个英国皇家空军的军官和他的家人正回到他们家里去——足以证明这是一座被征服了的城市。
洛夫廷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把它从桌面上递了过去。这时伦纳德也就把他的证件交给了他。洛夫廷迟疑不定。他还有一个坏消息没有讲出来。
洛夫廷一下就把胳臂从桌子上面伸了过来,用他的打火机给伦纳德点火。就在这个年轻的老百姓低下头去点烟这一会儿工夫,他又说起来了。“你也会想得到,这儿有几个合作项目——把资源、知识等等集中起来。可是,你以为那些美国佬还算懂得一点什么叫团队精神吧?不,他们才不哩!他们先是答应好了一件事情,可是临到末了,他们却会自说自话去另搞一套。他们背着别人尽做小动作。他们封锁消息,不让别人分享有关的情报。他们说起话来盛气凌人,把我们当作大笨蛋。”洛夫廷上尉说着话,一面把吸墨水纸摆正——那是他的那张锡包台面的书桌上唯一的东西。“我跟你说,他们迟早会把英国政府逼得强硬起来的。”伦纳德想插句嘴,可是洛夫廷挥了挥手,把它挡了回去。“给你随便举个例吧。下个月就要举行由柏林的各个占领区里的运动员一起参加的区间游泳比赛,而我是这次比赛的联络员。你看,谁都得承认,在这儿的所有体育场里,要数我们英国占领区体育场里的那个游泳池最好。这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所以若要比赛游泳,显然就应该在我们这里举行。老美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同意了。可是他们变卦了。你知道这比赛现在要在什么地方举行?往南下去很远的一个地方——就在他们的占领区里——在一个到处都是油腻的小池子里!你倒猜猜看,这究竟为了什么?”
他在说这话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葛拉斯一把抓起听筒,听了半分钟,说道,“不,我这就去。”他放下听筒,站起身来。他把伦纳德领到门口。“原来你一点不知道关于那座仓库的事情?没有人对你提起过阿尔特格里尼克?”
葛拉斯对他举起了咖啡杯,微笑了。“可是,你们这些技术人员却不是那样,对不对?”
听筒里立即传来了一个严厉而干脆的声音:“葛拉斯!”
正当伦纳德用他最最友好的声音开始复述那个地址的时候,对方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他觉得自己好傻,他独个儿红起脸来。他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形象,不由得走上前去。他的眼镜给他身上蒸发出来的油腻熏得带点黄色——至少,这是他的说法。它高踞在他的鼻梁上,显得滑稽可笑。他把眼镜取了下来,他的脸上就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他的鼻翼两侧有两个红色条纹的印迹,凹痕深入到骨骼组织。他不该戴眼镜。他真正想要看的东西多半离他不会太远——一张电路图,电子管里的细丝,以及一张脸孔——一个姑娘的脸孔。他那温顺、平静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又开始在他的这个新的领地里蹀躞起来——被一阵阵难以驾驭的遐想驱赶得停不下脚步来。最后,他总算强自克制,在餐桌旁边安静下来,以便写一封给他爸妈的信件。这类文案工作使他颇费心思,他每写一句,总得在开始时屏息凝神,直到这一句写完,他才张大嘴巴呼一口大气。“亲爱的妈妈和爸爸,到这里来的旅途颇为沉闷。可是至少未出任何差错!今天下午四点我抵达此地。我有一间相当不错的公寓,内含两间卧室和一部电话。我虽然还没有遇见将和我一起共事的那些人,可是我想我在柏林会生活得很好的。天在下雨,风大得吓人。看上去这座城市毁坏得相当厉害——即使在天黑的时候,它看上去也是如此。我还没有机会对人家试试我的德语……”
直到他把每一件东西都安置得使他自己感到满意以后,他这才在位于落地灯下面的一张安乐椅里坐下来,然后撕开了那只信封。他看后深为失望,信封里只有一张从备忘录里撕下来的纸片。上面没有地址,只有一个名字——鲍勃·葛拉斯——还有柏林的一个电话号码。他刚才打算把那张街道图铺在饭桌上,以便寻找任何地址的确切位置,计划一下他到那地方去的途径。可现在他得从一个陌生人那里接受指示了——一个陌生的美国佬。他还非得使用电话不可。尽管他干的是这一行,可他对电话这玩意向来很不放心。他的父母没有装电话,他的朋友里面也没有一个装电话的,而且他在工作的时候也不大需要打电话。他把那张纸片平放在膝头上,不让它掉下去,接着就小心翼翼地拨起电话号码来。他知道他要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个什么样子——语气轻松,态度从容,显得胸有成竹:我是伦纳德·马汉姆。我想你在等我的电话吧。
从楼梯间那儿,穿过了那扇半掩着的门,远远飘来烤焦了的面包片,有一股尿骚味。葛拉斯立刻跳了起来,一脚把门踢上,又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可伦纳德却觉得他手里的那杯咖啡烫得差点连一小口都没法喝,而且它喝上去有点像卷心菜煮就的汤。喝这咖啡的秘诀是,要把心思集中在品味咖啡里的糖上面。
伦纳德吃罢晚餐,还不想回到他那寂静的公寓里去,就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他又要了第三杯。他边喝,边觉察到他背后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三个男人在大声讲话,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无计可施,只好听任他们的声音轰鸣——可是他们又不像在争吵,而像彼此在进行竞赛,都想把同样的观点说得比别人更加有力一点。起先他只能听清由几个没头没尾、重叠皱褶的元音和音节搅在一起的大杂烩,语气咄咄逼人、支离破碎的断章残句,以及把其中的含意领会得过迟的句子。可是,等他第三杯啤酒落肚,他的德语水平就已有所进展。他开始听出了他们嘴里说出来的片言只语,只需稍稍想上一想,就不难领会其意义。他喝第四杯的时候,开始听得出一些一听就懂的词组。他既然知道斟一杯啤酒很费事,所以他干脆又要了半立升。就在他喝到第五杯啤酒时,他在德语方面的实践能力已经有了神速的进步。他听见“死”,后来听到的“列车”,还有动词“拿”,都听得很清楚,不会弄错。他还听见有人没精打采地说出了manchmal(有时候)这个词语:这些事情有时候是必不可少的。
“我们这就去那儿。”
“也许我们也是那样。”
“我想没有。”
“你是马汉姆?”
“事实上,是的。我是伦纳德·马汉姆。我想你一直在……”
“我就要说到这个上面来了,”上尉厉声说道。他停了一会,好像他在积聚力量,以图一搏似的。当他终于重新说起话来,他似乎怒气勃勃,难以抑制。“你知道,他们派我到这里来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等你来。谢尔特雷克少校的任命通过以后,我就得从他那里把什么都接过来再转交给别人。正巧——这和我毫无关系——在少校离开和我到达之间有着一个相隔四十八小时的空隙。”
当别人在这场游泳比赛里搞出来的那些鬼把戏似乎全都给洛夫廷揭露了出来以后,伦纳德才抓住一个空当问道,“谢尔特雷克少校要给我们一些设备,还有一些密封了的指示。你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吗?”
伦纳德把他和洛夫廷见面的情形讲了讲。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刻板而做作。为了对葛拉斯表示尊重,他尽量把他的t音发得软些,把他的a音则发得低平一点,使它和美国口音接近一些。
“我刚才读这份报告。在它提到的那些事情里面,其中有一点提到——这事谁也说不准——这儿的市民干情报工作的人介于五千到一万之多。这数目还并不包括那些勤务人员。它指的是地勤人员、间谍。”他偏着头把他的山羊胡子指着伦纳德,直到他对他说的这句话在伦纳德身上引起的反应感到满意了才罢休。“他们大多是没有固定的雇主的,业余客串的,由小孩子兼职的谍报人员,以及常在酒吧间里转悠的那些‘只值一百马克的小畜生’。只要你给他几个马克,够他喝上几杯啤酒,他就会卖一个情报给你。他们也收买情报。你到布拉格咖啡馆里去过没有?”
“不知道。”
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一面墙上张贴着一幅本市街道的大地图,下面是一张睡后尚未铺好的床。葛拉斯正坐在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桌旁,用一把电动刮胡刀修着胡须。他的那只空着的手正在把速溶的咖啡倒进两杯热水里。地板上放着一只电热壶。
“不,还没有。”
如此这般,洛夫廷又继续说了十来分钟。
洛夫廷见他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就站起身来和伦纳德握手道别。
“把这地址写下来。诺伦道夫街十号,就在诺伦道夫广场附近。明天上午八点到那儿去。”
不久他觉得饥肠辘辘,再加上好奇心切,就忍不住跑到街上去走走。他事先在地图上记住了一条路,所以一直朝东向总理广场走去。在欧洲战争胜利结束的那一年,伦纳德才十四岁,可是那时他也已经大得足以在他的头脑里装满了战斗机、军舰、坦克和大炮的名称和威力了。他在地图上追踪着联军在诺曼底登陆后的进展,直到它向东推进,横穿过欧洲大陆;还有比这更早的向北穿过意大利的战斗。现在他才开始忘怀每一个重要战役的名称。对一个英国青年来说,当他第一次来到德国的时候,他不能不想到它是一个战败国,也不能不由于自己的国家战胜而感到自豪。在战争期间,他和他的奶奶住在位于威尔士的一个村子里。敌机从来没有在它的上空飞过。他从来没有碰过枪,也没有在靶场以外的地方听见过开枪的声音。尽管如此,而且尽管这座城市是俄国人攻克的,那天晚上他确实仍然兴致勃勃地穿过了柏林的这个优美的居民区——这时风已止息,气温也变得暖和了一些——神气活现地大摇大摆,好像他是这块地产的业主似的。每走一步,他的脚似乎都踩在丘吉尔先生在发表他的演说时所采用的那个节奏的点子上。
糟了。伦纳德原来打算装出来的那份矜持,这下立刻化为乌有。他一开口就成了他在和美国人交谈时尽力想要避免而未能的那种颤颤悠悠的英语。“啊,是的,真对不起,我……”
他来到了巨大而空荡荡的广场。在新树起来的混凝土灯柱下面,他在黄褐色的灯光里看见一个漂亮的公共建筑被拆得只剩下底层有窗户的一堵墙壁。在它的正中央,一段不长的台阶通往一个漂亮的门洞,上面饰有精致的石刻和人字墙。原来的那扇门一定很巨大,可是它早就被炸飞到不知哪儿去了。你可以从那个门洞里一直望见后面的那条街道,于是偶然在那儿驶过的那些汽车的车前灯就宛然在目。当你想到那些上千磅重的炸弹把许多屋顶掀掉,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炸毁,只留下一堵堵有着这么些张大了嘴巴似的窗口的墙,你简直会孩子般地感到一阵欢喜。要是他在十二年前见到这番景象,也许就会张开了双臂,嘴里模仿着引擎声,过上一两分钟摇身一变而成为一架轰炸机的瘾。他在一条小路口转了个弯,发现了一家位于街角的小酒店。
诺伦道夫街十号是一幢正在大修之中的又高又窄的大厦。为了让伦纳德走上一座很窄的楼梯,正在门厅里进行装修的工人只好把他们的梯子暂时搬开。顶层已经装修完毕,铺上了地毯。上了楼梯,对面就有三扇门,其中的一扇门半掩着。伦纳德听见门缝里传来了电动刮胡刀发出来的嗡嗡声。接着他又听见一个比这更响的声音吆喝起来,“是你吗,马汉姆?看在上帝的份上,进来吧!”
说到这儿他又停了。听上去好像他事先经过一番仔细的准备,他该如何把它解释清楚。“显然那些美国佬为了这个曾经闹了个天翻地覆——尽管由铁路运来的那些东西全都锁在一间有卫兵把守的房间里,而你的那个密封了的信封,则锁在指挥官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可他们仍然坚持说,一定得有个人专门要为那些东西负责。从陆军准将那儿打了个电话到指挥官的办公室里——那电话还是从总参谋部发动的。谁都无计可施。他们乘了一辆卡车把什么都搬走了——那个密封的信封,那些运来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全都运走了。然后我才到了这儿。我接到了一个新的命令,叫我在这里等你——我一等就等了五天——要我弄清楚你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你,要我对你解释现在的局面,再要我把这个让你去和什么人联络的地址交给你。”
葛拉斯用他的手背拍打着那张地图。“你到处去跑跑了没有?”
会见的时候,只有洛夫廷上尉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你听我说,马汉姆。你刚来,难怪你不知道这儿的情况。让人感到麻烦的倒不是那些德国人或者俄国人,甚至也不是法国人,而是那些美国人。他们什么都不懂。更加糟糕的是,他们还不肯学,不肯听听人家的指点。他们向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看这是件倒霉事儿。”
“没关系,”伦纳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