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以后,伦纳德正坐在餐桌边上替他的自来水钢笔灌墨水。他拿一块特别准备的布片擦干了钢笔尖,把面前一张纸摆正。现在他有了一个差使,他也就感到满意了——尽管葛拉斯弄得他心烦意乱。他有个难以更改的习惯,总想把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现在他正打算开列出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张购物单子。他在头脑里仔细思考着他需要的东西。可现在要他思考吃的东西的话,那可不行,因为他现在一点不饿。事实上,他已经有了他需要的每一件东西。他有了一个差使——一个人家专门等着他来就任的职位,他还会有一张通行证,他成了一个工作集体里的成员。他参与了一项机密的任务。他是一个秘密核心组织里的一员——葛拉斯对他说起的关于当地的五千或者一万个市民都是间谍的话还真起了点作用,使他知道了这个城市的真正的性质。他写下了“盐”。他见过他的母亲在一张巴斯尔登公债券上面毫不费力地列出一张单子:一磅肉,两磅胡萝卜,五磅马铃薯。可是不用上一些比这更加玄妙的暗号可不行——那样会有失他作为秘密工作人员之一这么个身份——更何况他在“黄金行动”中通过了第三个层次的安全检查,而且他不会烹调。他考虑到了葛拉斯的寓所里的安排,就划掉了“盐”,写下了“咖啡和糖”。他在字典里查到了德语里“奶粉”这个词。现在这张单子就不难列了。它变得越来越长,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胡编乱造似的。他在自己的屋子里不会有食物,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任何庸俗的玩意。花上十二个德国马克,他就可以在晚上到一间酒馆里去吃晚餐,白天则在阿尔特格里尼克的食堂里用餐。他又查了查字典,写下了“茶叶”,“香烟”,“火柴”,“巧克力”。最后一种食品是在他工作到深夜时用来使血糖保持在一定的高度的。他站在那儿把购物单看了一遍,他觉得这张单子开得恰如他之为人:无牵无挂,果断泼辣,严肃认真。
“我也以为你们是德国人哩!”伦纳德这时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他们对他看着,既不表示友好,也似乎并无敌意。
第一个男人是从沃尔瑟姆斯托来的。他说,“只要你不是俄国人,这儿的姑娘都会听你的——这个你尽管放心。”
“那么,你们原来是英国人,”伦纳德从楼梯上下去。第二个男人从伦纳德下面的那套公寓里走了出来。“我们还以为你是个德国佬,”他解释道。
伦纳德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很大的起居室,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他看着他们把那些防尘罩铺在光滑的木制地板上。他们似乎为了有此机会谈自己的情况而感到很高兴。他们以前在英国辎重部队里服役,他们这些士兵都并不急于想要回国。他们喜欢这里的啤酒和香肠,还喜欢这里的姑娘。他们接着就动手干起活来,用裹在橡皮块上的沙皮纸擦着屋子里的那些木制的结构。
他的朋友——他是刘易舍姆那儿的人——表示同意。“她们恨俄国人。俄国人在一九四五年五月打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干出来的事情像禽兽——像下流的畜生。这些姑娘,她们都有自己的姐姐,或者母亲,甚至她们的祖母,给那些俄国佬强奸,被他们用刀子捅死。她们都认识几个给他们糟蹋过的女人。她们都还记得。”
他安步当车,来到总理广场,发现就在他吃罢晚饭的那间酒馆附近的街上有一排店铺。原来位于沿街人行道旁的那排房子被炸塌了,露出了六十英尺开外的第二排建筑物。它们的上面几层空荡荡的屋子都被炸裂了墙壁,露了出来,让人看得非常清楚。一些三面有墙的房间吊在半空中——电灯开关,壁炉,墙纸等等一应俱全,丝毫无损。有一间空房里,有一个锈迹斑驳的床架子。另一间有一扇门半掩着,显示出门里边的一个空洞的去处。再过去一些,有个房间只剩下一堵墙,看上去活像一张巨大无比的邮票,印在凸起来的泥灰墙上,由于风吹雨淋而变得污秽不堪,贴附在湿漉漉的砖头上。在它隔壁是一片白色的浴室里的瓷砖,下水管道横七竖八,疮痍满目。在一堵尽头的墙上,还可以看见每一层楼的楼梯在墙上留下的锯齿形的印迹——曲折而上,直抵五楼。屋子里还剩下的最为完整的东西,就是烟囱下侧的那个炉膛。它们从一个个房间里穿过去,把那些以前似乎互不来往的壁炉连成了一个网络似的机构。
那些房子里,只有底层才有人住。固定在人行道的边缘的两个柱子上,高高地挂着一块漆得很内行的招牌,宣告着每间店铺的名称和行业。曾有无数人留下过他们的足迹的一条走道,在瓦砾和一堆堆砖头中间蜿蜒而过,一直通往那些悬空吊着的房间下面的入口处。店铺里光线明亮,看上去几乎可以算是兴旺发达。店里的货物也应有尽有,可供顾客任意挑选,品种之多不亚于托特纳姆的街角上的那些铺子。每间店铺里排着一个短短的队伍。只有速溶咖啡缺货。售货员给他的是磨碎了的咖啡。食品店里的那位小姐只肯卖给他两百克咖啡。她对他解释了原因,他也点着头,好像听懂了似的。
第一个男人重新拿起梯子,把它搬到那个房间里去。“你住在这儿?”他掉转头来问道。
第二个人搬进来一叠防尘罩。“这些活儿大多承包给德国佬去干。可是这套房间里的活儿却一定得由我们自己动手。”
第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擦那护壁板。“我们有几个伙计在一九五三年的时候在波茨坦广场那儿值勤,亲眼看见那些俄国佬对着人群开起了枪来。就那样,都是些带着孩子的女人。”他抬起头来看着伦纳德,神情愉快地说道,“他们都是些人渣。”接着,他说道,“这么说,你不是个军人。”
这套房间比他的那套要考究得多。天花板更加高些,门厅很宽敞——他那套房间里的门厅窄得像条走廊。
在他回去的路上,他在路边的一家铺子里吃了小香肠,喝了可口可乐。他回到了梧桐林荫道,在等电梯的时候,有两个穿着白色连衣裤工作服的男人从他的身边走过,上了楼梯。他们手里拿着油漆桶、梯子和刷子。他和他们的目光相遇,听他们从旁边走过时咕噜了一声“白天好”。他正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他听见那两个男人在他下面那层楼梯口说着话。他们的声音被水泥的梯级和楼梯间里光滑的墙壁弄得走样了,他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那些确切的字眼,可是从他们讲话的节奏和腔调来判断,他们讲的,毫无疑问,一定是伦敦腔的英语。
看来他不妨跟在后面进去。“刚到这儿,”伦纳德说。
伦纳德说他是邮政局的一个工程师,到这里来改进陆军的内部通信线路。这是和道里斯山那儿的人商量好了的说法——他这是第一次有机会把它给用上。当着这两个说起话来坦坦荡荡的人面前,他觉得自己这么哄骗人,真像个小人。他倒很想把他到此地来的目的对他们和盘托出,以此来表示,在对付俄国佬方面,他也在作出他自己的一分贡献。接着他们又攀谈了一会,然后那两个人把背对着他一个劲儿干起活来。
他们说了声再见,伦纳德就回到楼上去,把他买来的那些东西拿进他的房间里。由于他得在架子上找个地方放这些东西,使他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替自己沏好了茶,在那张座位很深的扶手椅里无所事事地坐着。尽管他从来就不太喜欢看书,可是,如果有一本杂志可以让他看看的话,他也会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的。不久他就在他坐着的地方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可以让他为今晚的约会做些准备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了。
伦纳德把他买来的东西放在他的门口,然后朝着楼下叫道:“喂!……”他一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他才意识到他多么寂寞。其中一个人放下了手里的梯子,抬起头来朝上面望着。“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