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以为,一个城乡若想持续拥有创造的能量,这块土地就必须能包容某种形式的鄙俗。江户时代的深川,周五郎设定安乐亭存在的那个时代,深川显然曾拥有过这种鄙俗,人们对这种鄙俗所怀抱的爱恨交织应该也是存在的。这块地方鄙俗、卑贱得令人想立刻搬出去,同时又使人无法不对它付出热爱。
山本周五郎的短篇佳作《深川安乐亭》文如其题,是以一家名叫“安乐亭”的居酒屋为舞台而写的小说,描写方式则与话剧的独幕剧相似。在这家“安乐亭”里,一群不务正业的家伙整日聚集于此,若用今天的语言来形容,那些人就如同现代的不良青少年。他们从事危险的走私活动,整天过着走钢索般的日子,时时刻刻只想追求瞬间的痛快。小说从年轻店员被人抬进“安乐亭”揭开序幕,这名青年为了替情妇赎身而偷窃,结果被人狠打一顿。几乎在青年被人抬进店来的同时,另一名陌生中年男子正在店内独自饮酒,他一面叹息一面喃喃自语:“这地方我是知道的。”
这部作品隐含的深意……特别是故事里提到“不计回报的奉献”精神,被大家视为周五郎的终生写作主题,这些已不需我在此赘遖。但写到这里,我想起最近为了撰写这篇散文而重读一些周五郎的作品。在阅读的过程里,一件十七、八年前的往事浮现脑中。那时我才开始涉猎周五郎的小说,另一位跟我一样刚接触周五郎作品的朋友曾对我说:“读完这种小说,感觉自己的心灵像和服翻新了似的。”以一个中学生来说,那位朋友的表现方式实在充满诗意。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和服翻新”这种字眼现已几乎无人使用,那些生于平成时代的少年少女读了《冷杉尚存》、《佐生》、《蓝色小木船的故事》等作品之后,多愁善感的他们会用什么方式表达内心的感动?
今天,深川正在逐渐变成一个更时髦、更近代、更潇洒的城乡,而这类城乡在东京早已为数过剩。尽管如此,我却希望自己仍能继续做个顽强又土气的下町庶民。
但近年来深川却令我有些失望,因为这里也开始逐步走向都市化。公寓大厦四处林立,我们必须高高地翘起下巴才能看见天空,运河全填筑成公园绿地,小说里的“安乐亭”之所以成为走私基地,主要是因为这里城河纵横,运河遍布,而可悲的是,今日的深川早已不复追寻当年的风貌。
深川是一块人造土地,是由朱引线内那些江户居民的日常垃圾填起来的。这里的治安极差,风气甚坏,流动人口任意流窜。而另一方面,由于这里是新开辟的土地,风俗文化相对比较开放,所以我想当时这里一定是个新鲜有趣又充满刺激的城区。我有个“当地人”朋友也跟我从前一样,完全不了解深川的来龙去脉,每次跟他聊起深川,我总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形容:
“哎呀!就是跟纽约的布鲁克林一样的地方啦。”在这块土地上,无数的群众搬入又迁出,赤裸裸又毫不客套的感情与欲望总是在这儿冲突与挣扎。
《深川安乐亭》的舞台“安乐亭”自然是虚构的酒店,它不仅是那些无赖青年的聚会场所,也是他们进行走私的基地;虽是一间居酒屋,店内却弥漫着生客无法踏进一步的气氛,把这样的居酒屋设定在深川,当然是最适合不过了。周五郎的名作不论长篇或短篇,把地名写进题目的,大概只有《深川安乐亭》和《柳桥物语》吧。两部作品都有理由非得把故事舞台设定在当地。每当我这从小生长在深川的深川人看到这类作品,心底总是油然升起几许自豪。
很多人对自己生长的地方都出乎意料的无知。或许因为他们心中抱着“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学”的想法吧。其实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在我为了练习写时代小说而开始阅读江户相关资料之前,我几乎从不知道,深川这地方在当时的江户人眼中等于是“域外魔界”。我只是潜意识地感觉到,这地方从古时起就不是有钱人住的地区。也因此,发现江户中期以前的深川根本就未画进象征江户城区的朱引线时,我不禁哑然,更没想到除了深川之外,连隅田川东侧两国桥那边也不算江户城区,当时的深川甚至不归町奉行所管辖区,而是由代官与八州负责掌管。之前,我只知道我家到我这一代已在深川定居四代,家父平时也总爱公开宣称“我们家是江户之子”,但看到那些资料后,我才知道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