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省的作家中,也许只有老芨算是“大器晚成”——五十多岁才发表作品,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也许要数老芨最多才多艺——既长于小说、散文,也精于诗词、书法。他的长篇小说《雷池》,长篇系列散文《活殇》,还有诗集《爱的轮回》和《堵河等我归去》等,不少作品出版后都好评如潮。如今老芨先生在古稀之年又将出版散文随笔自选集《往事那片云》,能成为这部自选集付梓前的最早读者,对我来说既十分偶然也非常幸运。
老芨的父亲年轻时既有天赋也有抱负,很早就进了黄埔军校,抗战时期在重庆工作了一段时间,由于工作出色和成绩优异,又被保送到国民党中央军政大学深造。人生往往十分吊诡的是,“无用”有时能成为“大用”,“有才”有时却偏偏成为“大害”。生逢朝代鼎革的乱世,他父亲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不仅没有给他带来远大前程,反而让自己因此丢掉了性命,更让儿子因他而饱受摧残。老芨五岁以后就没有见过父亲,没过多久母亲又被饿死,临死前母亲还将他的两个妹妹送人。失去双亲后有几年时间他靠乡间乞讨度日,他流浪到外婆家待了一年,又因外婆家太穷不得不离开,后来他又被堂叔收养。老芨说:“叔叔家比外婆家更穷,我每晚睡在一只破柜上,垫的是他的裤子,盖的是他的袄子。穷得连一条裤头也没有。”小学毕业因门门成绩优秀,上初中时享受特等助学金,初中毕业时虽然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但在那个荒唐的岁月里,他被排斥在高中大门之外。后来他先后干过建筑、木工、砍树、烧炭、放排等活,还当过锻工、钳工、翻砂工、模型工。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并希望能够穿过黑暗见到光明,没有想到等来了“文化大革命”。不久,他就被关进了黑屋,要不是有正直的人出来作证,他险些遭人政治陷害而判处极刑。“文化大革命”结束时,他已是一个无业游民。因生活无着,他抛妻别子只身流浪到昆仑山下的戈壁滩上,谁知他在戈壁滩上喘息未定,又被当作“盲流”抓了起来,放出来那天正好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望着戈壁滩上连绵起伏的风蚀坟,一丛一丛的骆驼刺,还有那没有绿叶的芨芨草,我心绪难平。这里常年不下雨,没有水分,缺乏营养,更没有人呵护,可是芨芨草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活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他的生命也像芨芨草一样顽强,不知是芨芨草像老芨,还是老芨像芨芨草,芨芨草引起了他深深的共鸣,他甚至将这种草视为自己生命的象征,“老芨”后来成了他所有作品的笔名。
——老芨《往事那片云》序
剑桥铭邸枫雅居
2012年9月10日
是为序。
有一次老芨回答记者采访时说:“你问我喜欢哪些人生格言?日本电影《砂器》中的一个老者诠释人生意义的话,让我感受至深,记忆犹新:生下来,活下去。生下来不容易,活下去更艰难。谁都不愿意选择苦难,可是苦难偏偏选择了我,我的出路只能是与命运抗争。”“生下来,活下去”这句话,比王绩《自撰墓志铭》中那句“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还要沉痛,“生下来不容易,活下去更艰难”,与陶渊明《自祭文》中“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异曲同工。只有一生与命运抗争、与苦难为伴、与死神较劲的人,才能体验到“生下来,活下去”这句话的艰难与分量。
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像老芨这样大半辈子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与自己的命运搏斗既要能“韧”也要能“忍”,在无数苦难和无尽凌辱面前,没有韧性便易断,没有忍劲则易亡。老芨年长我十四五岁,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非常不幸,读了老芨《往事那片云》后,才明白什么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厄运”,我怀疑自己有没有韧性和忍劲来承受他那样的苦难。且不说小时候的饥饿乞讨,单是不惑之年还一无所有,还在戈壁滩上四处流浪,很多男人就可能被这种失败感击垮,甚至走向人生的末路——自杀。当他在新疆被当作“盲流”关起来的时候,谁能想到十几年后老芨会成为一名多产作家?熬过这一人生苦难,战胜自己的人生厄运,不仅要有韧性和忍劲,更要有生命力的强悍,否则就可能在厄运面前“认命”。一旦“认命”就失去了振作的勇气,也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和激情。既然相信“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一定会觉得任何振作都是枉然,任何奋斗都是徒劳,任何挣扎都非常可笑。老芨命苦却从不认命,身在暗夜却向往黎明,他的随笔平坦处有波澜,简易里藏奇崛,随和中呈傲兀,从他的文字很容易看出他的为人——既是人生的“忍者”,也是生命的“强者”。
刘勰“蚌病成珠”这句话,移来论老芨也许更合适些。
最后我想和老芨谈一点自己大惑不解的地方:他在这本随笔集中几次引用余秋雨的话,我认为余秋雨那些话不应该拿出来见人。余秋雨先生的人品我不能妄下断语,但他的文品实在不敢恭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自己对余先生文章的感受,这里引出来与老芨商讨:“前些年,余秋雨被热炒的时候,我翻过他的《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至今还没有读过比他更矫揉造作的文字。余先生文章中的夸张,就像女孩经过整容后的眼睛大得极不自然;文中每一个比喻的年龄都至少有八百岁,全都老掉了牙;文中那些时髦的新词,就像一个土气的家伙穿时装、赶新潮,又俗气、又好笑。我特别怕他在文章中故作高深状,时不时发出‘千年一叹’。幸好余秋雨像时装一样早已过时,否则,不知要败坏多少人的阅读趣味。”我建议老芨将所有有关余秋雨的引言全部删掉,这些引文在老芨的优美文字中像一个个丑陋的补丁。不知老芨以为然否?
《“甜”的记忆》一文写自己童年时代的“甜蜜”回忆。他小时候的命运“比小猪差多了。死并不可怕,因为饥饿比死更难受,更漫长”,他在大雪天饿得已经无法睁开双眼,“抬眼皮也是需要消耗能量的,而我已经没有这种能量了”。没有想到正当他饿得快要咽气时,一个喂猪的农妇把她主人家吃剩的玉米糊扔到了他的手上。“良久,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舌头,用舌尖轻轻地轻轻地,把那个像坟茔又像金字塔似的玉米糊尖尖舔了一下,仅仅是一下呵,我的天!好甜啦!”他说这种关于甜的记忆,“一直到现在还照样鲜亮,照样具有权威性,任何办法都不可能消除我对它永久的怀念”。正是在苦涩的人生中能永久保留着甜蜜的记忆,老芨才有勇气熬到“苦尽甘来”。《“盐”的记忆》更让人感动。在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天,在大家都一命如丝的危急时刻,“一点点儿盐可是救命的东西”,那一点点儿盐到底先给谁吃,成了审视一个人崇高与卑劣的试金石。从这“一点点儿盐”中,老芨体认到了母爱的博大,他在文章结尾情不自禁地说:“可怜的母亲呵,儿子因为有您这样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才会感到骄傲,才会更加珍惜生命,才会更加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活着!其实,生命并不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珍贵、更神圣的东西,那就是——仁爱和孝道!”
还有那篇《病房散记:当生命进入“声嘶”之秋》,写他面对疾病和死亡时的从容淡定。要一个人看轻名利已经很难,要让他看轻生死就更难。古人说“俗网易脱,死关难避”,能够超脱富贵利禄的人,未必能够超脱个人的生死。老芨在切除肿瘤时还轻松谈笑,手术后一个朋友发来短信问候:“现在伤口还疼不疼?瘤子到底有多大?”你听听老芨回复的短信是怎么说的:“术后也不怎么疼,可能令你很失望,瘤子不大,切成片还凑不够一盘下酒菜。”达到了老芨这种人生境界才算是真正的潇洒。
《文心雕龙·才略》论及冯衍时说:“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读着老芨这本即将付梓的《往事那片云》,我想起了陈衍《宋诗精华录》中对陆游《沈园》的诗评:“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就其人生所达到的境界而论,就其一生创作上的成就来看,我觉得老芨配得上他所遭受的苦难,他更对得起不断给他施加苦难的浊世。
《往事那片云》第四辑是一辑专栏文章精选,其中一组“襄江夜话”分别谈“幸福”、谈“诚信”、谈“友情”、谈“爱情”、谈“婚姻”、谈“家庭”、谈“超脱”,这是一生坎坷的古稀老人对人生的回味和咀嚼,篇篇都情趣俱佳而又词意兼美。一生历尽辛酸的人来谈幸福,饱经世态炎凉的人来谈友情,一直在失意潦倒中徘徊的人来谈超脱,的确能见人之所未曾见,能言人之所不能言,从文风到文境无一不让人耳目一新。《先生韩》记他的启蒙老师韩世杰先生,把韩先生学识的渊博、为人的正直、个性的怪僻、心地的善良和处世的孤傲写得活灵活现,表达了他对老师由衷的感激和真挚的怀念。
好像是法国一位思想家曾经说过,父母还没有和自己商量就把我给生下来了,不管我喜不喜欢这一对男女,他们命定就成了我的父母。因此,人一生下来就被“偶然”所摆布,被“荒谬”所玩弄,被“命运”所主宰。不过,“命好”和“命坏”虽然都由不得自己选择,如何对待“好命”和“坏命”却完全可以自己做主。这就是西方人所说的,不能改变风的方向,但能调整帆的朝向。对待命运积极或消极的人生态度,决定了命运肯定或否定的人生价值——好命最终可能结出恶果,苦命最后也许成为佳音,此中关键就在于你敢不敢“与命运抗争”。
《往事那片云》
只有生活中的“忍者”和“强者”,才可能成为人生真正的“智者”。人们常说苦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但苦难也可能是人生的沉重累赘:饱受苦难可能使人奋进,也可能使人颓唐;屡遭凌辱可能使人坚强反抗,也可能使人更加卑微屈从;见惯了黑暗腐败可能使人渴望光明正义,也可能使人变得更加阴暗邪恶——既然别人都又黑又坏,我为什么不能更黑更坏?强者总能欺凌我这个弱者,我为什么不可以欺凌更弱者?我受了一辈子侮辱、磨难,有机会为什么不能补偿、放纵?古代有些诗人一生潦倒穷困,他们的诗歌也仅仅是表现颓废苦闷,人世的穷愁把他们扭曲成社会的“诗囚”。苏轼在《读孟郊诗二首》之一中说:“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因诗歌风格和审美趣味的差异,苏轼对孟郊的评价当然有失公平,但他说的这种现象却是普遍存在,很多文学作品只能给人带来晦暗和绝望。老芨说由于“苦难偏偏选择了我”,所以“我的大部分作品都与苦难分不开”。但是,我读老芨的作品不仅没有“听此寒虫号”的痛苦,反而从他的苦难中看到了社会底层的善良,从他的屈辱中体验到了亲情、友情、师生情的温暖,从他的生死交战中看到了人性的高贵与坚强——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份从容潇洒不是得之于书本学习,这是苦难的人生赋予他的觉解与智慧,这是长期“向死而在”给他的回报。
我和老芨一直缘悭一面,但他在博客上断断续续读过我一些杂文,我们之间可以说神交已久,他与我的老同学杨爱华又是知交。我很少给别人的著作写序,即使我的博士生出书也是能推则推,但老芨向我索序哪敢敷衍推脱,一是与他本人及老同学的友情,一是他的作品给了我审美上的无穷快感,一是我从他的人生中学到许多宝贵的东西。他年过古稀仍然“闻鸡起舞”,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却满身暮气。再到十堰我一定要和他饮酒三杯,向他讨教如何永葆自己旺盛的创造力。
“九死一生”远不足以形容老芨一生的磨难与坎坷,用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他五十岁以前几乎一直处在人生的“边缘状态”,他一直都是“向死而在”。孔老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何尝不能倒过来说成“未知死,焉知生”呢?生与死是人生一个铜板的两面,彼此构成了人生“阐释的循环”:不知生固然不能知死,不知死又如何知生?只有向死而在,人生才得以澄明;也只有向死而在,人生才能走进存在的深度。
我想特别谈谈《往事那片云》中的散文《阿兰》,这篇文章收入湖北郧县中小学自主开发教材,写的是农村姑娘与城里小伙的爱情故事,文字别致清新,爱情纯朴甜美。文章一起笔就说“村庄很小,只是一个院落”。我想如今大概只有这样的小村庄,才会出现老芨笔下那种纯情姑娘。“那年的正月初四,雪下得很大很大,把整个村庄和通向村庄的路都掩埋了。那条弯弯的小河也消瘦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这样细细的黑线是缠绵的,将阿兰的村庄绕成了那个男孩永远也解不开的情结。”“此刻,阿兰正站在远离村庄的山口,翘望着远方被大雪掩埋的那条小路。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绒衣,像有意要和这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她头上戴着一顶用红毛线织成的风雪帽,这顶风雪帽像一把燃烧的火炬,将寒冷的冬天映得一片灿烂。”人们很难想到如此清丽缠绵的文字出自一个老人之手。“阿兰专拣像玛瑙一样的红色石子,她说,这像男孩晶莹火红的心;男孩专拣釉黑发亮的石子,他说,这像阿兰美丽明亮的眸子。”读到这里人们还以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爱情童话。可是,文章结尾处突然笔锋一转:“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早有孩子把阿兰喊妈,也早有孩子把当初的那个男孩喊爹。不过,他俩在各自新婚时所面对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正当我们要为阿兰与小伙爱情结局感叹唏嘘时,作者又意外地转折腾挪:“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我想:阿兰和那个城里的男孩虽然老了,但他们共同编织的故事却没有老,并且依旧年轻。——有桂花树作证。”老芨很擅长经营文章结构,在平缓处陡转形成波澜,使此文柔婉而不庸弱,峭拔又富于情韵。当然更让人叫绝的是他对人生和爱情的新奇体验:人生难免有许多遗憾,爱情却永远常新。爱情的美丽不在于它那大团圆的结局,而在于它那纯洁销魂的过程。“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正是有很多遗憾很多偶然,爱情才显得那样动人美丽、那样值得珍惜。一个青年作家也许能将爱情写得像老芨一样美,但很难把爱情写得像老芨一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