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比养个老人更要花钱。老人最多不过是一口热乎饭,一碗温水,再就是陪着聊聊天,这就够了。可年轻人的需求就比较多,他要吃最精美的饭菜,穿最华丽的衣服,还需要年轻美貌的女人——而且一个还不够,似乎多少美貌女人也不够。
这名老衙司真的好老了,头发花白,腰身佝偻,走几步就要喘息上大半个时辰。如这般老人应该坐在家门前,品着香茗,安享晚年,但他却必须要出来工作,以养活他那正坐在家门前,品着香茗,安享青年的儿子。
阳明先生摇头叹息:唉,人性啊,人性!
这就是《靖乱录》中所记载的,由圣者阳明先生所推行的保甲法。在此之前,民众还是有一定自由度的,而保甲法的实施,将彻底剥夺民众那微乎其微的自由度,从此沦为囚笼中的奴隶。
而这个保甲法,于民众而言并无丝毫实际意义。事实上,正是因为民众先行将自己关进了无知的笼子里,所以才会有阳明先生的保甲法。任何时候,一旦民智开启,获得智慧,也就获得了与权力分庭抗礼的资本,这时候,民众也就获得了自由——总之一句话,民众的自由,只能是通过智慧自行获得,任何人,哪怕是圣人,也无法拯救一个沉溺于无知之中的惰民。
阳明先生先下令将城中土匪的秘密联络站全部拔除,然后下令:既然人性如此难缠,是非好歹懵懂不知,那也好,咱们就弄个铁笼子出来吧,把暴民关进笼子里,或许你们会老实一点儿。
阳明先生摊摊手:听不懂就算了,推出去斩了。
留着他?更不妥,这老头天天不辞劳苦替土匪送情报,看着让人上火啊。
好像不妥吧?你阳明先生是个悟道之人,至于跟个老衙司过不去吗?
很简单,暴君只是暴民的产物,你依附暴君,对付暴民是可以的。但如果你想对抗暴君,首先遭遇到的就是暴民——而这就意味着,你将沦为天下人的公敌。阳明先生可不傻,才不上你这个当。
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
阳明先生一定深入想过这个问题——又或者,以他的智慧,也许根本用不着想,上德不德以为有德,连这种事都要费脑筋去想,那未免太没劲了。
权力是个坏东西,它不光是腐蚀掌握权力的人,同样也腐蚀被权力凌辱的人。
办法也不是没有,老衙司的工作是度支军中粮草,一旦有征剿土匪的官兵要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老衙司就会比任何人更早地知道。所以这老衙司就在土匪的总部挂名了个信息搜集员的兼职,勉强维持了家用。开始时阳明先生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起眼儿的老衙司,但几次征调官兵,山匪都闻风而走之后,阳明先生就盯上了这个老头儿。
老衙司诧异地看着阳明先生:巡抚老爷,我听不懂你的话耶。
杀了他?
只能是另想办法。
但阳明先生一定曾经长时间盯着负责军营后勤事务的一名老衙司在看。
但你悟道之后,也许会和阳明先生同样地失望。
朝廷开出来的微薄薪水,最多只能让老衙司饿不死,却无法满足他儿子的无尽欲望。
权力是暴力的产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然则,以阳明先生圣者之智慧,他为何不选择把暴君关进笼子里呢?
这或许是阳明先生保甲法的本意。
掌握权力的人,会被异化为暴君。被权力凌辱的人,会被异化成无知懦弱而又残暴的奴隶。事实上,正是奴隶和暴君的两极社会,才构成了权力的现实。如果社会上不存在着奴隶,那么暴君也就不被称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会想尽办法把尽可能多的人异化为奴隶,以延续权力的效力。
所以这老衙司,他的家庭负担就比较重。
拿这个老衙司怎么办呢?
阳明先生生活在一个权力社会里,在这个世界,权力无所不在。
想来想去,阳明先生在晚上临睡觉时,突然派人把这个老衙司叫进来,商量道:老人家啊,你这么大年纪,还兼职替土匪卖命,真够敬业啊。你说我要杀了你吧,你年纪真是太大了。不杀也成,可你至少得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吧?
老衙司惊叫起来:老爷老爷别玩儿真的,我招我招我全招,我把土匪设置在城里的秘密联络站全部告诉你,求求你别杀我……
以阳明先生的圣者之智,他要琢磨着把老百姓关进笼子里,老百姓又能有什么办法?
悟道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