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啊……”博雅望着庭院深处说。
博雅半信半疑地望着晴明,说:“那我就安心了。”接着喃喃自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好像真的是在赞赏我。”
“话虽如此,晴明啊,去年也是这样,每逢这个季节,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原来如此。”
“听不懂!不管有没有人为它取名,那东西自古以来就存在了,往后也会一直存在吧?”
“语言与咒,说穿了,正是这种关系。”
“那,讲石头吧。”
“……”
“唔。”
“你说什么?”
“听不懂,我听不懂,晴明,你不是说要讲简单一点?”
“今天与你见面之前,我们不是彼此都在不同的地方吗?虽然彼此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一旦见了面,你和我却又同时存在于这里。这不就表示,即使看不到对方,但我们都确实存在于这世上吗?”
“哪里一样?”
“你和我也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个形状是人,且是我非常熟悉、名为晴明的男人的脸而已,我看到的不是名为晴明的那个生命。你也一样,你看到的只是名为博雅这个男人的形状与颜色而已。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生命。”
“等一下,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才觉得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正心满意足地喝着酒。要是你再提到咒,我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很可能会飞走。”
“假若那东西还未被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那只是块没有名字、又硬又圆的东西。”
“正是,你听好,博雅,你刚刚说的,跟咒的基本原理有关。”
博雅似乎回忆起某事,抬起脸望向昏暗的庭院。
“你跟我,其实也是一样道理,晴明……”
“又是咒?”博雅皱起眉头。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嘛。”
“生命?”
“宇宙?”
“不,那东西还未成为‘石头’。”
“然后什么?”
“哦,对了,那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我没事提起这件往事干嘛?”
“‘石头’本来便是‘石头’。”
“可是,就算它是野萱草,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我们所见的,只不过是有着草的颜色、名为野萱草的一种草的形状而已。我们看见的并非它们的生命。”
“什么意思?”
宇,就是指天地、左右、前后——亦即空间。
“唔。”
博雅脸上仍是一副不满的表情。
“那真是抱歉。”
“前年举行的和歌竞赛。”
“晴明啊,你这是在赞赏我?”
“可是我刚刚那种愉快心情,已不知道飞去哪儿了。”
“什么一样?”
“嗯。”
“我没骗你。”
“道理是一样的。”
“那还用说。”
“不,你在骗我。”
“博雅啊,接下来你要问我‘我讲的道理怎样?’才行呀。”
“嗯。”
“唔,嗯,真的是石头?”
“刚刚你提到和歌,又让我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嗯。”
“那我问你,‘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想起来了,是玄象琵琶失窃那年吧?”
“和歌?”
“石头怎么了?”
庭院深处有株樱花树。是八重樱。叶间密密麻麻开满了粉红色樱花,令枝头承受不住重量而低垂。
“先有‘悲哀’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内心这样的感情盛载在‘悲哀’这个词中,光是‘悲哀’这个词,不能成为咒。咒,无法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咒,必须盛在语言、行为、仪式、音乐、歌曲等各种容器内,这世上才能萌生‘咒’这种东西。”
“没错。假若我们内心很烦乱,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而乱。于是我们作了一首和歌,把心情寄托在和歌诗词上后,才终于恍然大悟。”
“那石头便会化为‘武器’。”
“三月三十日……那时,樱花开了,藤花、棣棠也开了……”
“例如,藤花。”
“藤花?”
“别担心,博雅,我会讲简单一点……”
“是石头。”
“那时,为了夺回遭异国鬼偷走的玄象,你不是跟我一起去罗城门吗?”
“差不多吧,至少很类似。”
“只要你一提出咒的话题,我一定会如我所预测的,搞到最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我在举例说吧,和歌也是咒的一种。”
“然后呢?”
“反过来说,如果不利用任何语言,也不画成任何图画,任何事都不做,甚至不呼吸,不喘气,什么都不做,你能向别人表达内心悲哀的感情吗?”
“正是咒。”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那面对庭院的窄廊。
“什、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吗?”
“可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本来只是一块石头,但透过某人利用利用它打死另一个人的行为,那石头便等于让人下了‘武器’这个咒。以前我也讲过有关石头的比喻,怎样?这样讲的话,你懂吗?”
“咒这个东西……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祭神时,奉献给神的供品。而语言正是盛供品的容器。”
“换个说法吧,宇宙是基于人的‘视觉’而存在。”
这时代,中华文明已将这两者合为“宇宙”一词,作为认识世界的用词。
博雅正在喝酒。
“嗯,有块石头躺在地上。”
“喔,是那个……”
“这世上的人,都利用‘咒’来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
“啊?”
“真的?”博雅不安地喝了一口酒,再搁下琉璃酒杯。
“所谓‘咒’是语言?”
“对。例如,这庭院中不是有杂草吗?”
“博雅,你那时朗诵错和歌了吧。”
“嗯。”
“你问我,我问谁?博雅……”
此时是夜晚。
“唔,唔……”
“不过,博雅,刚刚我听了你的话,真的大吃一惊。因为你总是不需要多余的道理,也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掌握事物的本质。这并非一般人办得到的……”
“别再提当时的事了。”
“为什么不行?”
晴明听后,咯、咯、咯地忍住笑声。
“唔。”
“比如说,当你陷于‘心爱的人儿呀,我想见你却见不到,每天很悲哀’的感情时,博雅,你能够光从‘悲哀’这个词中,单单截取出悲哀的感情给别人看吗?”
“看吧,结果跟我说过的一样吧!”
“不行!”
“博雅,你到底想说什么?”
“啊?”
“说真的,和歌竞赛那时,我也出尽了洋相……”博雅搔搔头。
“……”
“既然如此,那东西存不存在,都与咒无关吧。”
“每一场宴会,一旦成为过去,即便是昨晚的宴会,也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我刚刚说了什么?”
“……”
“唔,嗯。”
晴明身上宽松地披着狩衣,立起单膝,背倚着柱子。膝前也有盛满异国葡萄酒的琉璃酒杯。
博雅呼吸着夹杂胡酒香与草香的大气,颇有感触地喝着酒。
“是吗?”
“只要一想到忠见大人,就觉得刚刚你说的那些,的确很有道理。”
“与其听阴阳师无聊的胡言乱语,不如听你吹笛要来得心旷神怡……”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嗯。”博雅直率地点头,再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晴明啊,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那么,我先讲一下宇宙吧……”
那是异国酒,以葡萄酿造而成的胡国之酒。
庭院中杂草丛生。
“所谓‘生命’,必须盛在我或你身上,或庭院中的草、花、虫等所有生物中,别人才看到,‘生命’也才能显现于这宇宙中。缺乏容器,光是取出‘生命’的话,是无法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的。”晴明微笑着说明。
“不用抱歉。”
晴明、博雅之间搁着一盏灯火,几只小虫飞舞在灯火四周。
“我还听不懂,晴明。”
“我是说,晴明,我认为,所谓生命,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当然,由于八重樱、棣棠、紫藤都开在黑暗中,颜色与形状并非清晰可见,比起用眼睛看,花与叶的馨香更强烈地主张花草本身的存在。
“什么事?博雅……”晴明的粉红双唇含着微笑回问。
“虽类似,但语言并不等于咒本身。”
“我刚刚说的藤花,它的味道也是同样道理。明明眼睛看不到藤花,但藤花的味道却毫无疑问存在于这庭院中。”
“……”
“是吗?为什么?”
说是庭院,倒不如说是原野。
“虽然看不到藤花开在庭院何处,可是,藤花那令人陶醉的香味还是会传过来。”
“好吧。既然如此,晴明,我就乖乖听你讲,但是拜托尽量说得简短些。”
“如果有人用那石头打死了另一个人……”
茂盛的新生夏草已长得比繁缕、野萱草等春草还高,这些春草埋没在夏草之间,逐渐分辨不清。
另外也有棣棠花,缠在老松上的紫藤则挂着几串藤花。
“没那回事,其实你最懂得咒的道理。”
杂草与树木,随心所欲地在晴明庭院中自由生长。这些嫩草与绿叶的馨香,融入、飘荡在黑暗中。
“语言只是盛咒的容器。”
春天将近尾声,初夏即将来临。
“恍然大悟什么?”
“恍然大悟我们原来恋慕着某人。有时候,人必须在自己的内心下‘和歌’这个咒,使之成为语言,才能理解自己内心的感情……”
“是那位以和歌说他正在恋爱的忠见大人……”
宙,就是指过去、现在、未来——亦即时间。
“我总觉得,那个辉耀的夜晚,好像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梦了……”
“我觉得,好像并非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存在于这世上。”
博雅盘坐在圆草垫上,将盛在琉璃杯内的酒送到口中。
“什么事?”
“是吗?”
“听不懂!”
“例如,某处躺着一块石头。”
“类似?”
“你不是说,和歌也是一种咒。”
“这话怎说?”
“要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简单来说,要有人为它下‘石头’这个咒,宇宙间才会出现‘石头’这东西。”
“我、我懂……”博雅点头。
“没怎样啊,就是这样而已嘛。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眼睛看不到,生命也依然存在于这世上。”
“唔。”晴明微微点头。
“博雅,你现在说的事,可是非常玄妙的真理喔。一般阴阳师或和尚也不见得能懂。”
“但是,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的话,便不能说毫无关系了。”
“总之,我们都无法从我或你身上截取出‘生命’给别人看,两者道理都是一样的。”
“我的意思是,本来躺在地上那块又硬又圆的东西,只是块又硬又圆的东西而已,最初什么也不是。但是,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换句话说,在那东西下了‘石头’这个咒,所以这世上才会有‘石头’这个存在。这样不就行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