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杨度身边,以大姐的身份轻柔地说:“兄弟,哪有堂堂中国男子入赘日本的道理!一腔热血不洒在自己的国土上,算什么中华好男儿?”
一连几天,杨度忙着做回国的准备。在《中国新报》上刊登了一则停刊启事,同时又写了二十多封向一些主要朋友告别的信。十七号上午,杨度兄弟再次向房东田中龟太郎夫妇告辞。二老泪水涔涔,杨度的眼圈也红了。他决定到横滨后就去滕原家,与千惠子再见一面,把手书的《湖南少年歌》作为纪念品留赠给她。但是,在东京开往横滨的汽车上,杨度改变了主意。他不忍心看千惠子悲伤过度的面孔,也害怕自己一时情感失控,做出日后想起来会后悔的事情。他要请梁启超帮帮忙,在船离开横滨港后代他去一次滕原家,把《湖南少年歌》转给千惠子。
梁夫人拿出一叠纸来递给杨度:“你看看吧?”
说罢起身进了屋。杨度看着梁启超,梁启超也不说话,只是诡谲地笑了笑。
“谢谢!”杨度对这位贤惠的嫂夫人从心里充满了敬意。
“兄弟,卓如是和你说笑话的。早几天,我们就听说你要回湖南筹办立宪公会的事了。卓如说,皙子有眼光,是应该趁着这样的有利时机回国做实事为好,只可惜我有国不能回,我要在《新民丛报》上为皙子写篇文章,替他壮壮行色。昨夜写了一通宵,直到今天凌晨才和衣睡了一会,我去把这篇文章找来给你看。”
“胡说,什么上门女婿?”杨度握紧拳头在梁启超的面前晃了两晃,喊道,“梁卓如,你若再说一声上门女婿,我的拳头不认人了!”
杨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滕原正在专心地听,于是继续说下去:“先生所讲过的滕原家族先祖去唐代长安留学的故事,给我很深刻的教育。令先祖为国求学的崇高的爱国精神,不仅是滕原家族的骄傲,也是大和民族的骄傲,同时也是我学习的榜样。我爱千惠子,也珍惜滕原家族用智慧和汗水换来的财产,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放弃一个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责任。滕原先生,作为一个挚爱祖国的遣唐使的后裔,我相信您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并能原谅我的失礼。”
当天夜晚杨度乘末班车回到东京,他没有对弟弟说起滕原家里的事情,只告诉他己经定好十八号由横滨启程的船票。
这句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竟然出自于一个纤弱的妇道人家之口,杨度顿时一怔。
“那就好,十七号,你和重子就到横滨来,住我家,嫂子为你们兄弟治席饯行!”
滕原信宇被杨度赤诚的爱国之心所感动,他发现坐在对面的这位英俊的中国青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簇簇耀眼的光彩。滕原动情地说:“杨君,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中国人,作为大和民族遣唐使的后代,我能够理解你,我更加欣赏你。贵国有你这样的青年,贵国一定会很快强盛起来。千惠子虽不能得到你做她的丈夫,但有你做她的老师和兄长,她也是很幸福的,她也应该满足了。她一时的痛苦,我们会慢慢开导,这痛苦不久就会过去的。杨君,你放心回国吧,祝你前程似锦!”
“我真的这样认为。”梁启超收起笑容。“美女,财富,不用吹灰之力全都到了手,还可以顺顺当当地做个日本议员。皙子,你这是前三辈子修来的好命呀!”
杨度读到这里,不觉脸红心跳起来。下面的文字转了内容,这位立宪派的精神领袖又借此事大谈起宪政来。杨度用不着看下去了。这段文章犹如一帖清醒剂,他一下子从迷乱中猛醒过来,深为这几天来思想走上歧途而羞愧。他放下文稿,以毅然决然的口气对梁启超夫妇说:“十八号下午,我在横滨港升帆启航!”
说到这里,杨度摹仿日本人惯常的礼节,将头重重地低下去,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眶里充满着激动的泪水。
重新在会客室里坐下后,不待滕原将下午的话题续上,杨度已先开口:“先生上午说的事情,我已作了认真的考虑。您的外孙女千惠子是位很可爱的女子,她的美丽和聪慧都是极为罕见的。三年多来,我和她名为师生,情同兄妹,我一直把她当成小妹妹看待。尽管我也很爱她,但我始终把情感定在师生与兄妹之间,并不敢超过。这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有妻室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已把自己的生命许给了我的祖国。我的国家跟贵国比起来要贫弱落后,所以,我国许多有志青年来到贵国求学。我两度来贵国,前后加起来有四年半之久。通过四年半的观察思考,我深为佩服贵国的君主立宪制度,认为它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国体,这是我来贵国四年多的最大收获。而这个收获的最终价值,只有体现在应用于我自己的国家上,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梁启超忙说:“皙子,古人说不知者不怪,我先前不知你有这么好的路子,千万莫怪我写得不好,你得三思而后行,我看还是做上门女婿为好。”
杨度接过,打头一行大字便是“为杨皙子回国送行”,接下去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果然是胸有八斗之才的大名士,信笔写来的草稿,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吾闻杨皙子近日内将要启程回国,从事湖南立宪公会筹创之事,精神为之振奋,气宇为之昂扬,作此文为杨君壮行色。夫皙子者,三湘有志之士也。吾初识于京华乙未年公车上书之时,订交于戊戌年长沙时务学堂教书之春。其人慷慨磊落,热心国事不在启超之下,启超与皙子及复生、秉三、霖生、松坡等人约:救国之途或有不同,救国之心永不改变。秋天,政局陡变,吾亡命扶桑,以为与皙子难速谋再见。孰料五年后,皙子亦因经济特科案避祸东京,寄诗与启超:“大道无异同,纷争实俱误。茫茫国事急,恻恻忧情著。”吾置诗于几案,叹曰:风尘混混中获此良友,吾一日摩挲十二回,不自觉其情之移也。四年来吾与皙子过从甚密,探讨立宪救国方略甚多。读其《黄河歌辞》、《湖南少年歌》、《金铁主义》、《粤汉铁路议》,更知其有王佐之才也。尝自谓天于湘人独厚,不期自曾文正、左文襄之后又生此隽才,此乃湘人之幸,中国之幸也。
“你真的这样认为?”杨度对梁启超的回答颇感意外。
滕原信宇的通达使杨度如释重负。离开滕原家时,他对主人说:“与田中、滕原两家的友谊,将是我日本岁月中永恒的记忆,请转告千惠子,临走之前,我会再来看望她一次。我衷心祝愿她有一个理想的丈夫,一个温馨的家庭,祝她一辈子幸福快乐!”
从山下町再返滕原家中的杨度,数小时前的困惑迷乱的情绪已大为扫除,昔日倜傥豪迈的举止又恢复了。滕原已经回来,再三向他致以歉意。
梁启超的寓所里早已会集了十多个热心宪政的留日学生,梁夫人也准备了丰盛的酒馔,大家欢聚一堂,为杨氏兄弟送行,希望杨度回国后能为全国立宪活动的开展发挥重大作用。杨度应付着大家的盛情,一颗心却总在挂牵着千惠子。他真恨不得立即奔往滕原家,与千惠子抱头吻别,但理智总是压制着他。有情人近在咫尺不能见面,杨度内心有着不可名状的痛苦。横滨梁寓的日本羁旅生涯的最后一夜,未来的政治活动家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梁夫人李蕙仙在里屋替儿子补衣服,听到丈夫的话后,放下手中的针线走了出来,对丈夫说:“人家皙子心里有事和你商量,你还拿人家开玩笑。”
梁夫人也笑着说:“兄弟,今天十二号了,十八号启程来得及吗?”
“哈哈哈,皙子真是艳福不浅!”席地坐在对面的梁启超听完杨度的简略叙述后,不觉放声大笑起来。“你不是问我的看法嘛,依我之愚见,这样好的福气不能失之交臂,你还是留在日本,做滕原家的上门女婿为好。”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梁启超快活地抱起好友,“好样的,这才是湖南少年的英雄本色!”
“来得及,我早就准备好了,重子在银座的铺面都已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