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沉吟着,没有做声。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皙子,我总算知道了,你为何要把船撑到这水塘中心来,原来是怕别人听到你这番反叛朝廷的话,你难道就不怕我告发吗?”
载沣的朝廷已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了。
“行。”杨度一口答应下来。“不过,眼下跟谁联络呢?孙文,据说在美国,黄兴在香港,刘霖生在日本,都无法和他们接上头。”
“湖南人天生都会驾船,不然何来威震天下的湘军水师?”杨度不无得意地说。他把竹篙放下,坐到袁世凯的对面,任渔舟在水上漂浮。
杨度走到船边,扶着袁世凯上了船后,解开缆绳,拿起竹篙,轻轻地对着岸边的石头一抵,小渔舟便平平稳稳地向池塘中心前进了两三丈。
杨度使劲地搜索着自己过去所结识的革命党中的朋友,要么不在国内,要么地位不高,一时间居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忽然,他想起了一个。
“皙子,你说说,我该提出哪几点?”袁世凯十分认真地问,藤手杖在船板上“噔噔”响了两下。
杨度心里冷笑,脸上却严肃地说:“宫保大人乃众望所归,新内阁由您出面这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徐中堂他也应付不了这个场面。至于军费方面,那一定要有充分保证。”
袁世凯的心机哪里是书生杨度所能摸测到的。就在两年多前,袁世凯刚削职回籍的时候,他担心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他,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他打发一个忠诚仆人持着他的亲笔信,悄悄地去日本找革命党,表示愿意与他们合作。当时同盟会东京本部将此事报告了黄兴,黄兴对袁的这种反常态度甚表怀疑,没有同意。于是,中国民主革命派与袁世凯的合作推迟了三年。
袁世凯这句话,使杨度深感惊讶,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这位自称世受国恩的袁宫保还有当大总统的念头!
袁世凯这句不经意的话,令杨度十分吃惊,眼前这扶杖踞坐的半老头子,真不愧是个斫轮老手,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在经办最现实又最棘手的事情了。
杨度一阵狂喜,激动地说:“宫保大人,您干脆把这个国家接过来如何?”
“这个可以提,新内阁成立后,不一定我做总理大臣,让菊人出面也好。”袁世凯似乎很诚恳地说,“我只要有指挥全国军队的权力就行了。”
天天会见各方宾客,时时与武昌前线保持联系,又是招募军队,又是伸手要银子,连外国银行都已在联络了,却为何又突然发出此番感慨?真让杨度摸不透此人的胸中城府。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您考虑,不知想到没有?”
“为何?”杨度说得这般严重,倒使袁世凯觉得意外。
这位当年小站核心人物对昔日的主子仍忠心耿耿。那一天,当他出现在洹上村的时候,袁世凯又惊又喜。谈旧情,谈形势,二人足足畅谈了两个多钟头。冯国璋告辞时,请袁世凯指示机宜。袁送他六个字:慢慢走,等着瞧。冯对这六个字背后所包藏的内容心领神会。他让副手带着军队先走,自己则借口查看军备,走走停停,五六天后才到达孝感。冯国璋将指挥部设在孝感城里,便再不南下了。
二十八日,黄兴、刘揆一、宋教仁等人分别从香港和日本赶到上海汇合后抵达汉口。二十九日,山西独立,阎锡山被推为都督。同日,驻在河北滦州的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联合第三镇协统卢永祥、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第三十九协统伍祥祯、四十九协统潘榘槛通电朝廷,要求在本年内召开国会,起草宪法,废除皇族内阁,重组责任内阁,朝廷若不答应,将进京兵谏。三十日,在这道最后通碟的威胁下,载沣不得不以皇帝的名义下罪己诏。又下令释放戊戌政变以来一切政治犯,命资政院连夜起草宪法。载沣担心张绍曾真的兵谏,不仅不指责他,反而下令嘉奖,又授张侍郎衔,派为长江宣抚大臣。
“国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他突然从这句牢骚中联想到被换掉的“凭轩看北斗,转觉夕阳低”的诗句来。这诗不仅有魏武帝横槊夜吟的气概,也有宋太祖“赶却残星赶却月”的豪迈。难道说,这位洹上村野老连内阁总理也不能满足其胃口,他要做曹操、赵匡胤?蓦然间,明杏斋火烧烟熏的那个夏夜的情景又浮现在杨度的脑中。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面前坐着的这位袁宫保,不就是五十年前的肃中堂吗?比起当年的肃顺来,袁世凯手里掌握着强大的北洋六镇新军,这是肃顺的实力不及之处,而现在的隆裕、载沣又未得半点慈禧真传。湘绮师苦苦研求的帝王之学,可惜找错了对象而不能成功,但不久的将来,则可以由他的学生来付诸现实了。
“皙子,你与革命党的头领都很熟,我委托你与他们联系一下如何?”
“以载沣淬、庆王为首的朝廷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人心,倘若他们稍微听得进几句忠言,早开国会,早行宪政,也不至于闹到今日这个地步。革命党的头面人物,我和他们都有过接触。尽管我不赞成他们用暴力手段改变国体,但我确信他们都是热情的爱国者。”
“我?”袁世凯瞪大着眼睛。“皙子,你今天并没有喝醉酒呀,为何讲起胡话来?”
“说下去吧,杨京卿!”袁世凯笑着挥了挥手。
“啥?”袁世凯把藤手杖收回胸前,专注地听着。
“有几点,我想您一定早已想到了,既要出山做事,权力和银子两样东西必不可缺。”
“正是,正是。”杨度连连点头。
得到云南独立的消息已是半夜了,载沣连夜急电洹上村,几乎以哀求的口气请袁世凯捐弃前嫌,火速出山。同时告诉袁,只要他一旦受命,奕劻内阁即刻辞职。
载沣接到这个电报后哭笑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又下一道谕旨,劝他以国事为重,力疾就道。袁世凯回电讨价:赤手空拳,无从筹措,请俯允就地招募一万二千名防军,拨银四百万两,并请调王士珍、倪嗣冲、段芝贵等人同赴武昌。载沣明知袁世凯是在要挟,也只得一一答应。但袁世凯仍在养寿园里吟诗垂钓,并不出洹上村一步。载沣急得拿不出主意了,只好请来奕劻商量。奕劻已从杨度的密报中摸到了袁世凯的心思,但自己不好代他说出,于是打发徐世昌亲自到彰德去一趟,让徐世昌来充当袁世凯的代言人。
袁世凯坐在渔舟中,双手扶着一根藤手杖。袁世凯的左腿在朝鲜时受过伤,治好后并没有留下多大的痕迹,平时走路与常人无异,只在快步前进时才可看出不太灵活。先前他从来不用手杖。载沣以足疾为名开缺他回籍,他庆幸自己没有被杀头,为了表示对朝廷的恭顺,从那以后他一直拄着一根藤手杖,俨然真的患有足疾似的。
“武昌的头面人物中,你有朋友吗?”
“宫保大人,这两天我有些想法,你实在太忙了,没有工夫听我说。”杨度指了指附近停泊着的小渔舟说,“我们坐到船上去说吧!”
与此同时,袁世凯当年的僚属旧友,从京师,从各地纷纷来到彰德。他们中有的是原就暗中有联系,但不敢明里走动,现在已没有这个顾虑了,赶在袁世凯出山之前来加重情谊,求得更进一步的高升。有的这两年间怕招引麻烦,完全断绝了往来,眼看袁宫保又要重抖威风了,便急着来巴结,叙旧表心迹,求取日后的看顾。一时间,从彰德车站到洹上村的大道上,车马奔驰,尘土飞扬,达官大员们如朝圣似的前来拜谒,把个安安静静的洹上村弄得汤沸火爆般的热热闹闹,煞是认真地又演出了一幕人世间冷暖炎凉的喜剧。不管什么人,袁世凯一律热情接见,笑脸相待,让他们有求而来,满意而去。对于那些真正的心腹,则留他们住下来,让他们参与军机赞画。一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洹上村,在中国历史新纪元即将揭幕的最初那些日子里,几乎成为全国真正的政治中心。
“皙子,菊人明天上午就要来了,你说我该如何应付他?”傍晚,袁世凯邀杨度一起在养寿园散步。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问杨度。
“行。”袁世凯下意识地摸了摸胡须说,“皙子,你也不忙着回北京见汪兆铭,还安心在我这里住几天,看看局势的发展如何,我们再定下一个步骤。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明天菊人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
“不错,他们都是心地坦诚的大丈夫,我与他们虽然政见不同,但私交都很好。”杨度坦然承认。“但是我不主张暴动,中国虚弱已极,经不得大战争了,一旦全面开仗,马上就会亡国。”
“菊人这次来,无疑是来催我的。你说载沣他能出多大的价?”
“我只认识一个汤化龙,但他不是革命党。其他人都不认识。”稍停一下,杨度又说,“对了,有一个胡瑛我认得,刚从监牢里出来,当上了外交部长。不过与他相交不深,且他在革命党中威望也不够,左右不了局面。”
“这不是胡话。”杨度平静下来。“满人气数已尽,已不能有任何作为了,江山早应归汉人之手,无论是孙文还是黄兴,我看都不是坐天下的人物,这座动荡的江山,还只有宫保大人您才能坐得稳。”
蔡锷从日,本回国后,先是在江西、湖南军事学校任教职,后来到了广西,历任新军总参谋官兼总教练官、陆军小学总办。蔡锷以卓越的军事才干和严格自律的品德,在新军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升迁很快,二十七岁便升为协统。今年年初奉调赴云南,任驻滇新军十九镇三十七协协统。在武昌起义及湘赣秦晋等省纷纷独立的影响下,他在昆明率部拥护革命,被部下一致推举为军政府都督。
十月二十日,徐世昌匆匆来到彰德会晤了袁世凯。二十一日,朝廷全盘接受袁世凯所提出的六个条件:一、明年即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宽容参与此次事变的人,四、解除党禁,五、委以指挥水陆各军及关于军队编制的全权,六、给予十分充足的军费。二十二日,湖南宣布独立,共进会员焦达峰被推举为都督。二十三日,九江宣布脱离清政府,新军标统马毓宝被立为都督。二十四日,陕西独立,士官生出身的新军管带张风翙为都督。二十七日,姗姗来迟的荫昌被朝廷从武昌召回京师,袁世凯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全权节制全国水陆各军。当天,袁世凯指示冯国璋发动攻击,汉口大智门被北洋军夺取。
袁世凯的这个离奇想法,杨度难以接受。中国只能实行君主立宪而不能实行民主立宪,这是他多年来所坚持的政治信仰,但由爱新觉罗氏来行君宪,不仅全国人心通不过,且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使杨度也很失望。此时若换一个君主,又会引起天下大乱,也不行。若真的由革命党来推举袁做大总统,则战乱马上可以平定,国会马上可以召开,宪政马上可以建立,这的确不失为眼下一个最可采纳的方案。但革命党会同意吗?京师里那个五岁小皇帝又摆到哪里去?杨度觉得这些事都很难办。
第二天下午,杨度回到了北京,袁世凯在彰德车站的许诺给了他无比的喜悦。想起再过几天后,自己就是新内阁的成员了,一股踌躇满志的激情全身涌动。他觉得这次彰德之行为自己人生目标的实现,已跨出了关键性的一大步。他无暇与静竹、亦竹道别后的离情,他要马上找到汪兆铭,和这位老友商量关系中国前途和命运的大事,而此时的汪兆铭还蹲在刑部大牢里。
袁世凯点了点头。他三十年来在官场上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左右逢源,根本诀窍就是用好了“权”和“钱”这两个字。杨度一语道破天机,他不觉暗自佩服。
“皙子,你不要再说了,这是杀头灭族的事。我袁家世受国恩,只有尽忠朝廷的道理,何况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天下也不光彩。”袁世凯一本正经地说,“再说,眼下革命党口口声声要建民主共和国,个个都想当大总统,又哪能允许我袁某人称孤道寡。”
袁世凯说:“皙子,你原来还是个撑篙的能手啊!”
中国的历史车轮在那一段短短的时间里,以旷古未有的快速度在前进着,几乎每一天都有举世瞩目的大事发生。
武汉战场出现了奇怪的外紧内松的局面。与此同时,一场没有枪炮硝烟的权力争斗,却在紫禁城与洹上村之间外松内紧地进行着。
“战争一开,国内就会大乱,外国列强觊觎已久,早想瓜分吞并。中国一乱,正好借维持和平为名,明目张胆来干涉内政,进而把锦绣河山据为己有。因此我以为武汉的战争,决不能让它扩大,只宜迅速解决。解决的办法宜和不宜战。要和,就能先收揽人心。宫保此次出山,揭橥这面旗帜,使武昌之事不战自平,则于社稷苍生功莫大焉!”
“你与他关系如何?”
第二天清晨,见朝野内外一切时机都已成熟了,袁世凯这才公开宣布出山视事。
“从权力这方面来说,可以提出组织新内阁。以庆王为首的皇族内阁遭到普遍的攻击,您提出这个要求来是顺应人心的。”
袁世凯思忖片刻说:“皙子,天下事大概没有这样简单。我告诉你吧,据可靠消息,湖南、江西、陕西、山西、云南以及江浙一带的革命党,在武昌的影响下都已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宣布独立于朝廷的可能,假使他们联成一气,便会造成半壁江山易帜的局面。到时候,人心,就不是几句空话能够收拾得了的。”
袁世凯猛地站起,发出感叹:“皙子,你看这洹上村多么闲雅舒适,我何必要多管闲事。国家也不是我袁某人的,我看我还是终老此处算了!”
如同皇帝出巡似的,从洹上村到彰德车站,沿途摆开了异乎寻常的隆重仪式。披红挂彩的专车在站台上发出高昂的鸣叫,从德国进口的全套西洋军乐器奏起凯撒得胜曲。临登车时,袁世凯握着杨度的手说:“皙子,我到汉口停留几天后就会回京师去,麻烦你先期会见汪兆铭。新内阁里我已经给你留了一个位置。”
全中国的视线都被武汉三镇吸引过去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牵涉着所有关注国事的人们的心。表面看来,位于江北的汉口成天硝烟弥漫,炮声不绝,其实,战事没有丝毫的进展。革命军虽然热情很高,但组织松散,战斗力不强。黎元洪名为都督,心底里仍在观望,并未切实履行职能。北洋军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按理说,革命军不是北洋军的对手。但北洋军的统帅荫昌无实际指挥能力,一直缩在北京不敢南下。第二军统领段祺瑞还正在赴任途中,前线的指挥官为第一军统领冯国璋。
杨度说得激动起来,胸腔里充满真诚:“当前最能得人心的事,莫过于速开国会,解除党禁,倘若能进一步提出宽免此次肇事人员,则战事的平息将更容易。”
武昌之火可以在全国燃成燎原之势,这一点,杨度心里是有数的。看来这位洹水钓翁真的是全局在胸。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下去。暮色已笼罩了养寿园,水中的亭台楼阁,岸上的花木山石在若显若隐之间,,使得四周的景致更加迷人。
“人心。”杨度将身子向着袁世凯倾斜,说出一番他思虑至深的话来。“宫保大人,十多年前,我在小站初次会晤您,便知道您是一位见识通达、胸怀大志的英雄。我想,您一定不会反对我说的这句话:武昌的事是朝廷逼出来的,革命军不是乱党,他们的头领是爱国者。”
“听说孙文、黄兴都是你的朋友?”袁世凯盯着杨度,两只眼睛里包含着不可测试的深意。
“知道。就是去年谋刺载沣不成而被关在牢里的那个革命党吗?”
“您知道一个叫汪兆铭的人吗?”
“依我看,只要您不坐他们父子俩的位子,载沣什么价都可以出。”杨度答得甚是痛快。
袁世凯接到授他为湖广总督立即出山督师的谕旨后,马上给朝廷回了一个电报。先说了一段面子话:世受国恩,愧无报称,捧读诏书,弥增感激,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恪遵谕旨,迅赴事机。再来一番戏弄:旧患足疾,尚未大愈,又牵及左臂,时作剧痛,情形困顿,实难支撑。
“国库这两年大概也被他们掏空了,银子看来要向洋人借,有几个外国银行已经对克定表示这个意思了。”
十月三十一日,西南边睡又爆出新闻:云南独立,蔡锷被推举为都督。
“皙子,跟你说句笑话吧,假使革命党推举我当大总统的话,我也不妨和他们合作合作,在中国试办一下民主共和国。”
杨度反问:“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堂,也值得您去告发吗?”
这话说得不错。杨度心里想:革命党要建民主国家,不再允许有皇帝存在,倘若袁世凯一旦称帝,必然会与革命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国家马上就会大乱,外人立即会干涉。看来不行!
杨度神情昂奋起来。这几天他对政局想了很多很深。
“行!”袁世凯高兴地答应。
“我和他在日本法政大学里是同班同学,很要好。此人在革命党里极有威望。您不妨先要载沣放他出牢,然后我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