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袁大人真了不起!”杨度不由得脱口赞叹。他熟悉绿营情况,知道所谓的截旷和扣建,是当官的侵吞军饷的普遍手法。军饷的预算是全年的,这一年中常有兵员的出缺和替补,这中间难免日期不相衔接,这不相衔接的兵饷需要按时扣除,此谓之截旷。当时计算日期,均按农历每月三十日,遇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称为小建,则扣除一天,只按二十九天实发,名曰扣建。按理这两笔款子均应上缴国库,但营官们几乎都不交上来。杨度的伯父宽容部属吞没截旷和扣建,说部属们辛苦,打起仗来脑袋就别在裤带上,这两个钱就让他们得吧!杨度知道,袁世凯亲自发饷,各营营官就得不到这两项分外之财,这两笔银子便统统归他所有了。“厉害!”他在心里称赞。
徐世昌指着茶几说:“喝点咖啡吧!”
“没有什么,我一向好睡懒觉,只是来到军营,才不得不入乡随俗,至今仍不习惯,一天到晚总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着,有意冲淡客人的窘态,说话之间,二人走进了会客室。
袁世凯来到小站后,对定武军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将兵员从原来的四千五百人增加到七千人,改名为新建陆军。新建陆军完全按照德国方式操练,聘请了十多个德国军事教官分别担任营务、炮队及马队教习,又设立德文学堂,以利中国军官学习德文。同时成立督练处,请来把兄徐世昌担任参谋,任命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的直隶人冯国璋为步兵总办,德国炮兵科留学生安徽人段祺瑞为炮兵学堂总办兼炮兵管带,正定镇标随营炮队学堂直隶人王士珍为工程兵学堂总办兼工程兵统带。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建立不到三年,便将原小站定武军的面目改造一新,引起官场内外的广泛注目。
“晳子先生,谢谢你亲自送来徐学士的策论题目,请你转告老先生,我一定会按期作好送上的。”袁世凯吐出一口淡淡的轻烟,神态显得悠闲,一天的劳累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都一样。”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们这些小勤务兵,一律都是这个时候起床。”
“晳子先生有什么要谢鄙人的?”袁世凯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晳子先生有这份兴致,真是太好了,我陪你一道去!”
杨度觉得有点过意不去,问:“你们什么时候起床?”
袁世凯立即回答:“甲午年的海战,以海军全军失败为结束,其实是我们整个国家惨败于日本帝国。晳子先生,鄙人对你说件事。那年日本驻扎朝鲜的军队陆续由六千人增至一万二千人,在汉城周围挖掘战壕,修筑哨垒,同时鄙人又截获了他们秘密调遣海军的命令。情况很明显,日本会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鄙人鉴于此,向朝廷发电,请求再增派军队来朝鲜,希望以压倒优势震慑日本,使他们放弃军事行动的想法,但朝廷没有回音。而后一连十个电报,均石沉大海。无法,鄙人只得回国。朝廷对形势估计错误,以为日本不敢开战。海战在我们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爆发了,我们终于坐失良机,最后全盘败给日本。”
“这个时候还发吗?袁大人和营务处的老爷们难道就不吃中饭了?”杨度奇怪地问。
火车风驰电掣般地向京师奔去,杨度坐在车上兴奋不已。虽然只是短短一天多的接触,他已认定袁世凯是个英雄,并预感到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将在中国大地上迅速崛起。
杨度的胸口也有点沉闷。他喝了一口茶问:“袁大人,现在有识之士鉴于甲午年战事的失败,深以为中国非变法不能自强。听徐老先生说,皇上也亟欲起用一班有才识的人,并马上要诏告天下以定国是。但官场上除湖南湖北等个别省实行维新外,大部分都在等待观望。袁大人,您以为中国的维新变法有成功的可能吗?”
“发饷这天,中饭在操场上吃,慰庭和所有官兵一样,一律四个鲜肉大包,一碗菜汤。未领饷之前,操练步法枪法,领了饷后继续操练。因为这一天发饷,大家的劲头格外足,从早练到天黑都不觉得累。”
“还早得很哩!”徐世昌微笑着说,“七千号人,一人一份,要一整天才能发完。”
“菊人先生,昨天听说你和袁大人去了天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袁世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以坚定有力的口气说:“当务之急,一在改官制,二在废科举,三在练新军。改官制以利朝廷政令畅通,废科举以利选拔真正有用的治国人才,练新军以荡涤绿营的暮气,使军队能真正起到保国御侮的作用。”
“月饷很高哇!”杨度说,“现在京师一石白米卖一两五钱银子,四两五钱可以买三石白米。这样说来,一个正兵可以养活四五口之家了。”
“杨晳子先生,欢迎你来小站视察。袁某今日发了一天的饷,请教来迟,还望多多包涵。”说完伸出一双大而厚实的手,杨度忙将手伸过去,趁着握手的机会,杨度将袁世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杨度说:“菊人先生客气了。度乃一介书生,平日里虽也喜欢跑马舞剑,读点兵书,其实不过小儿游戏,纸上谈兵罢了。昨日抵达小站,已临薄暮,见兵士们收操回来队伍整齐,气概昂扬,又见营风整肃,井然有序,真是受教不浅,佩服无已!”
“菊人先生,一个兵士月饷多少?”
“哪里,哪里,晳子先生过奖了。”徐世昌的脸上浮起优雅的笑容。
杨度惊问道:“不是说徐翰林今下午才从天津回来吗?”
袁世凯说到这里,又换了一根雪茄,猛地抽了两口,像是对当年的失误感到极其痛心似的。
“好!”杨度还从没有喝过这种东西,很好奇。
走到操场偏远的北角,这里另是一种气象。只见红、蓝、黄、黑、橙五色白虎旗下分列着五营骑兵,一色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甲胄鲜亮、刀枪耀眼的骑士。前面用几张木桌拼成了一副长形案板,案板边的正中座位上坐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中年人,两旁分站着四五位执事人员。其中一人捧着厚厚的花名册,一人在旁大声唤名字,一人从一个大木箱里取出一锭锭小银块,另一个接过递给前来领饷的骑兵,还有一人屁股上吊着一把尺多长的盒子炮在旁边游弋。整个场面除呼名、应答,及偶尔的战马鸣叫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清风吹拂,五色白虎旗迎风飘扬。杨度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说:“诗曰‘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这不就是咏的今日眼前的情景吗?菊人先生,看来坐在那里监督发饷的人,就是当今‘展也大成’之统帅袁大人了!”
“晳子先生,你太客气了,要说对国事的思考,康南海先生、梁任公先生以及你们这班强学会、保国会的先生们都研究得很深透。鄙人长期在海外,对国内情况知之不多,这几年缩在小站这块地方,又很闭塞。不过,我很愿意与你共同商榷救国大计。你有什么想法,我们随便聊聊吧!”
杨度说:“当时送皮袍来的人说了一句话便走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问梁卓如他们,也不知道,故而一直无从致谢,心里想起来常觉惭愧。”
“夏天秋天五点半,冬天春天六点半。”
杨度点点头,又问:“袁大人,你的信心将会使皇上增添一份力量,也会使康长素、梁卓如、谭复生等先生得到鼓舞。我还想问一句,您认为哪些陈法是当务之急非变不可的?”
杨度心里有些惭愧。小兵又送来早点:一碟葱油饼,一碟白面馒头,一大碗豆浆,一小碟酱大头菜。依次摆好后,小兵说:“先生,徐翰林已来过两次了,过一会还会来。”
袁世凯的语气十分肯定。杨度心想,这是一个见事明晰、自信心极强的人。徐世昌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时也插了一句:“这是慰庭的一贯看法,他常常以此来坚定小站全体将官的心。”
“是的。”徐世昌答,“前天我陪慰庭到天津,向荣大人禀报关于再购买一千杆德国新式步枪的事,原定今天下午回小站,这个月发放薪水的日期推迟一天,明天发。昨天慰庭说,发薪水还是不推迟为好,兵士们都等着钱用。于是赶紧办完公务,乘夜班车赶回来了。”
杨度脸一红,匆匆吃了早饭。小兵刚收拾好,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已远远走了过来。杨度见来人身材高挑,风度儒雅,知道一定是来过两次的徐世昌了。杨度也没有见过徐世昌,只听得徐致靖说他这几年在翰苑并不得意,既未点过乡试考官,又未放过学台,是个不走运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为袁世凯办事,袁给他支一份薪水,一来借用他的才干,二来也周济他的清贫。
“袁大人,你多年扬威海外,久为国人钦仰。我昨日抵达小站,亲见营风整肃,士气昂扬,今日又在操场上观看兵士的军事演习,技艺娴熟,士腾马跃,又见大人亲自监督发放饷银,力矫军营陋习,并世难找第二人,可见在海外的军功得之实非偶然。又知大人忧国忧民,以大清王朝自强为己任,对国是深有洞察。杨度虽一介书生,身无半职,手无寸权,却天生喜谈国事,爱做忧天之杞人,今欲竭诚向大人求教,想大人当会不吝赐与。”
真是新鲜!杨度起身说:“菊人先生,我今天也不在这里吃饭了,我也去操场领一份四个大包一碗菜汤吧!”
袁世凯的一口豫东话干脆利落,没有当时官场那种含糊敷衍的习气。杨度从未见过这样的干才,又见他对关心国事的年轻书生深表赞许,更在心中增添一番敬意。杨度平日接触的多是不负实际责任的读书人,激昂有余,冷静不足。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他要认真听听这位正在脚踏实地做着富国强兵事业的有为官员,谈谈对国是的看法。
“正是。”徐世昌点头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先告诉慰庭一声。”
“菊人先生,听说你今早已来过两次了,真对不起!”
小兵略带腼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门外守候着,听见响声,知道先生起床了。”
吃晚饭时,袁世凯和徐世昌亲自陪着杨度。袁世凯一再劝酒劝菜,殷勤备至。杨度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上午,袁世凯亲来驿站送行,徐世昌则一直陪送到天津火车站,临下车时,又送上一千两银票,说是慰庭赠的车马费。杨度大为意外,惧不敢收,但徐世昌反复陈说袁世凯的爱才惜才的心意,请他务必收下。杨度想,对方既然出于至诚之心,而自己也的确缺这个东西,推辞几次,也便收下了。
“晳子先生,鄙人谢谢你了。”袁世凯又一次握紧杨度的手。
杨度走到一个军官模样人的面前,打听督练处参谋徐菊人先生。那人将杨度带到一所四面有围墙的楼房面前,告诉他这就是督练处。门边的一个卫兵走上前来迎接,得知杨度来自京师,欲会见徐翰林时,便客气地请他稍候,自己进去禀报。一会,出来一个二十多岁身材挺拔的军官,将杨度迎进楼房。军官极有礼貌地告诉杨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谒总督荣禄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来。说完后又安排人招呼杨度喝茶抽烟,吃完饭后又陪着杨度闲聊了一会,然后把杨度领进一个舒适的客房,说:“杨先生今夜就在这里安歇,隔壁有当差的士兵,随叫随到。”说完告辞,出门时又替杨度把门轻轻地带上。杨度感到十分满意,又觉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与归德镇的绿营比起来。伯父的部属,除几个幕僚外,几乎全不知礼貌为何物,对寻常来访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对京师和省城来巡视的大员则又是一副既畏惧又讨好的卑琐之态。杨度很看不惯。“这里有一种八旗绿营军中没有的风气!”初次表面接触,杨度做出了这个判断。
来到工兵营的时候,他们正在挖操场的排水渠,既练了兵,又有实际作用。这时伙房送来了午饭。徐世昌和杨度跟工兵们一起在操场上吃了一顿关饷饭——四个大肉包,一碗菜汤。吃完饭后,徐世昌把杨度送去驿馆休息,自己又回到操场,协助袁世凯监督发饷。
粗粗的第一眼印象,使杨度感觉到,眼前站立的这位新建陆军的统帅有一种常人没有的仪表气概。联系昨天的所见所闻,想起三年前他的不凡举动,杨度立刻神情庄重,肃然起敬。
“不敢当,不敢当!”杨度忙说,“菊人先生,过一会,我们到操场上去看看袁大人发饷吧!”
走出军营,将到操场边角时候,一阵阵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喊杀声便朝着杨度扑面而来。走近一看,操阵法的,练枪法的,格斗对打的,摸爬滚卧的,一幅热烈雄壮的练兵图便出现在眼前,很有些翻江倒海、龙腾虎跃的气概。杨度眼界为之一开。
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扁盒子,打开后露出并排摆着的五支黑黄色雪茄,他从中间抽出一支给杨度。杨度平时抽的是水烟,当时这种进口的外国雪茄很贵,一般人抽不起,杨度也没买过,现在正值烟瘾发作,再加上出于新奇,他不加推辞,伸手接了过来。袁世凯自己也拿了一支放在口里,又掏出洋火,先给杨度点了,然后再自己点。杨度轻轻地吸了一口,立时感觉到一股奇妙的香味充塞口鼻,十分惬意,于是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下去,霎时间通体舒服,精神倍增,心里想,还是洋人造的这种东西过瘾。
“当官的呢?”
接着,徐世昌向杨度介绍了新建陆军的情况。新建陆军现有步兵营十四个,骑兵营五个。营下设队,队下设排,排下设棚。以往,营官均由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的优秀学生充任。近两年军中办起许多学堂,除德文学堂外,还有炮兵学堂、步兵学堂、骑兵学堂。这些学堂负责培养棚以上各级军官,分高级班和初级班两种。高级班以《观海楼谈兵》、《练兵要则十三条》为主要教材,初级班以《新建陆军兵略录存》、《训练操法详晰图说》为主要教材。初级班的这两种教材也是袁世凯自己写的。又规定,凡营官队官必须由高级班毕业方可充任,排长棚长必须由初级班毕业方可充任。这样一来,全军上下人人奋发,争取进学堂图个出息。新建陆军于是出现了一股迥异各地旗兵各镇绿营的新气象。
见袁世凯爽快地答应了,杨度很高兴。他说:“我想先请教下,甲午那年的海战,到底是那一仗的失败,还是我们整个大清国对小日本的失败?”
“兵士分三个类别发饷。陆军又叫正兵,月饷白银四两五钱,骑兵比正兵多五钱,工兵比正兵少五钱。”
“哦!”袁世凯取下放在嘴里的雪茄。他抽得很凶,一支肥大的雪茄只剩下一半了。“你一提起我就记得了。你在北京住得不久,不知北京的天气,再没钱用,不过清明是不能当皮袍子的呀!”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徐世昌的简单介绍,使杨度听得入迷。小站的新建陆军训练得如此出色,京师中关于袁世凯能干的传说的确不是虚夸。
徐世昌也跟着一起笑。他因早年家境贫困,一直保留着节俭的生活习惯,衣着朴素,不抽烟,甚至茶也很少喝。他插话:“京师俚语说,三月天,皮换棉,八月中秋节,兔子窝里歇。一年到头,冷的日子多,热的日子少。”
“不要打扰他了,我们到旁边去瞧瞧。”杨度拉着徐世昌的手,两人向东边走去。
天津城东南七十里处有一个地方名叫新农镇,当地百姓习惯叫它小站。小站虽地处北国,却水分充足,土地肥沃,自古以来,此地农民便有种水稻的传统,种出的“小站稻”品质优良,比南方稻米的味道还要好。二十年前,李鸿章看中了这块地方,他效法古人的军屯制,派一支淮军驻扎此地,一面屯垦,一面操练。海战爆发时,长芦盐运使胡燏棻招募十营新兵,按新式方法训练,这十营新兵取名为定武军。就在胡燏棻训练定武军的时候,袁世凯在京师召集一批才俊之士翻译各国兵书,成书十二卷,取名为《观海楼谈兵》。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德国陆军为天下第一,袁世凯参照德国军制,结合自己多年带兵的经验,编写了《练兵要则十三条》。他将《观海楼谈兵》和《练兵要则十三条》呈送给军机大臣李鸿章、翁同龢及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荣禄。朝鲜十二年的资历,再加上两部书,使袁世凯在执掌朝政的大臣们的心目中成为后起的第一号军事能人。他们交相上疏,保荐袁世凯,终于使得光绪帝召见了袁世凯,并派他取代胡燏棻训练定武军,另将胡调任芦汉铁路督办。
杨度觉得奇怪,发薪水自有营务处的官员们料理,只须各营营官到营务处统一领取,再回去发放就是了,哪里还要一军统帅来亲自管这种琐事!杨度在归德镇几年,从来没有见伯父管过这事,连兵士们哪天开饷他都不知道。杨度以怀疑的口气问:“袁大人难道还亲自给兵士们发饷?”
“是的,比绿营要高点,又加之从不克扣,所以新建陆军的士气高昂。”
“行,我陪你去。”
昨天深夜,袁世凯、徐世昌一回到小站,营务处的官员便把杨度持徐致靖信前来拜访的事禀报了。袁世凯和徐世昌心中有数,知道这表明徐致靖有推荐之意,二人仔细地商量了一番。这时,袁世凯略微思考一下说:“自古以来无不易之法,时至今日,国家内而不能抗灾,外而不能御侮,若还循先前旧法,不思改弦易辙,岂能摆脱困境,岂能转弱为强?所以鄙人从心里拥护皇上维新自强的决定,只要皇上圣心坚定,事情就好办了。现在有许多人之所以还在观望,就是未见皇上下定决心,故明定国是之诏必须早下,以此安定全国臣民之心。鄙人一向认为维新变法一定会获得上下支持,一定会成功的。”
晚上,杨度吃完了饭,坐在牛皮沙发上喝茶。昨天匆忙上车,忘记带水烟壶,现在烟瘾发作了,又不好意思向勤务兵要,正在喉咙痒得难受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徐世昌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杨度一惊,不待徐世昌介绍,便说:“袁大人吗,请恕我未能远迎。”
“从到小站练兵的第一个月起直到现在,慰庭每月都自己亲手给每个兵士发饷。他常说,俗话讲当兵吃粮,当兵就是为了吃粮,饷对兵士们来说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旗绿军营中克扣兵饷的现象普遍存在,兵士们怨气很大,所以军队无斗志。除克扣外,当官的还通过截旷和扣建,把朝廷大批银两攫入私囊,当不了几年将官就发了横财,但兵却越练越糟。慰庭说甲午海战失利,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在新建陆军中出现,故他不管多忙,都要坚持每月按时关饷,自己亲自监督。”
“现在慰庭正在操场上监督发饷。他对我说了,发完饷后专门来看你。”
徐世昌拆开来,迅速地看完后,笑着说:“徐老先生德高望重,器识宏通,奖掖后辈不遗余力。老先生能收下慰庭为门下士,这是慰庭的荣幸。所命策题,他一定会尽心作好,只是麻烦先生亲自送来,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先生既然来了,则安心在这里住两天。对新建陆军多多批评指教。”
“请坐,坐下说话。”袁世凯指了指沙发,说话间自己先坐了下来,当杨度也坐下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此时袁世凯却显得很高大,似乎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袁世凯操着浓重的豫东口音问,“抽这个吗?”
袁的笑意谦和平易,完全没有那种长期带兵将领的威凌肃杀之气。杨度乐于与这种人交往。“袁大人,您可能早已忘记了,三年前在松筠庵,我一时兴起,当了皮袍买酒喝,是您第二天派人将皮袍赎回,又送到长郡会馆。多亏了您的慷慨帮助,不然的话,往后的那几天倒春寒,我还真的过不了哩!”
看看时近正午,徐世昌请杨度吃午饭。杨度问:“练兵场上的饷发完了吗?”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脑袋出奇的硕大圆滚,眉毛粗壮,双眼大而明亮,精光逼人,鼻梁端正,厚厚的嘴唇上蓄着浓密的短须,身板异常的宽厚结实,个头很矮,要比杨度低半个脑袋。
“晳子先生,让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礼。杨度对这种礼节还不太习惯,见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习惯于晚睡晚起的杨度,直到上午九点多钟才醒过来。他刚穿好衣服,挪动一下凳子,便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兵端着洗脸水,轻轻地推门进来。杨度见这个小兵长得可爱,笑着问:“我刚起床,你怎么就知道了?”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来的。”
袁世凯的想法与梁启超、谭嗣同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使得杨度大为感动,他决定要将在小站所亲见的一切,一点一滴地向徐致靖禀报,请老先生相信,新建陆军统帅是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他手下的七千新军是一支强大的力量,要维新,要变法,非得重用他不可。他激动地对袁世凯说:“袁大人,我今日听了您的指教,所获比松筠庵多次集会的还多。明日回到京师,一定将大人的所教所为和新建陆军的训练成绩向强学会和保国会的诸君大力宣传。”
一个勤务兵进来,给他们冲了两小杯咖啡。杨度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品了一口放了糖的咖啡,觉得一切都很舒适。他把徐致靖的信掏出来递给徐世昌。
“区区小事,不必言谢。”袁世凯诚恳地说,“何况先生当袍沽酒,歃血盟誓,愿为大清王朝的强盛勇赴国难,此乃真正的慷慨热血之士,最为袁某人所敬重,倾囊结交犹恐不及,何谢之有!京师爱国志士的集会,只要有空,鄙人就亲自前去聆听,每每得益甚多。那次松筠庵集会,恰因俗务缠身,一时不能前去,特派小儿克定去听。克定回来后与我说起此事,我马上就叫他安排人赎回送去。”
“袁大人,我这次到小站来,既是奉徐老先生之命,也是自己极想拜谒您,当面表示我的谢意。”
下午三时,杨度在天津火车站下了车,随即换上骡车,黄昏时来到了小站。快到营房边时,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号声刚落,便看见一队队兵士从营房南边宽阔的练兵场走来。暮色苍茫中,但见这些兵士们几乎一崭齐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装长短合身,从膝盖以下一律绑腿,走起路来脚跟十分有劲。除开领队军官一二一的口号声,以及与之相配合的步伐声外,再无任何喧杂之声。杨度在伯父军营中生活了好几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来的绿营兵丁,几乎个个衣冠不整,神情疲惫,队伍七零八落,怨声骂声粗野的打趣声嘈嘈杂杂,与眼前的新建陆军比起来,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个将才!”杨度从心里发出赞叹。正感慨系之的时候,军营外的炮台射出三发号炮,从各个营房的伙房里走出几个伙头军,兵士们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饭来。
这里的摆设完全是德国式的:墙上挂的是莱茵河风光的大幅油画,地上镶嵌着来自柏林的彩色瓷砖,宽大笨厚的牛皮沙发之间摆的是磨石大茶几,茶几上放着咖啡、方糖和几本满是洋文的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