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原对经商之道的不同凡响的见解,给杨度很大的启示,凭着滕原的雄厚财力,凭着自己纵横捭阖的政治能力,说不定真有可能像滕原所说的,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商人。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答应了,但很快便清醒过来。湘绮师所传授的帝王之术,东瀛列岛上所发愤攻读的法政之学,难道就将它运用到商场上去吗?说到底,商场不过是方面而已,再优秀的商人也只是方面之才。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武功那样辉煌,湘绮师还讥笑他“勘定仅传方面略”。假若自己留在日本做一个滕原分公司的总经理,老师不知会如何看不起,何况这也决不是自己的平生志向。
自从清政府向中外宣示预备立宪以来,海内海外主张君主立宪的人得到很大的鼓舞。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宪法制定了,君权受到限制,民权得到扩大,政治得以改革,经济随之而发达,军事随之而强大,贫弱落后的中国很快就像日本、德国、英国一样地强盛起来了。他们更加自觉地鼓动民众拥护朝廷,劝说持革命排满主张的朋友放弃武装暴动,一道以和平渐进的方式促进国家的进步。不久,厘定后的新官制名单公布,十三个军机处大臣及部务大臣,满七蒙一汉五,全国哗然,不少立宪党人也深为失望。但尽管如此,大部分立宪派仍盼望朝廷能将宪政推行下去。
滕原吩咐仆人:“好好招呼杨先生,带他去客房休息吧!”
滕原将杨度认真地看一眼,问:“听千惠子说,杨君准备回国去,有这事吗?”
杨度的脑子晕晕的,心热热的,完全沉没在波涛汹涌的爱河中,仿佛一切都不再存在了,能感觉到的,只有他自己和千惠子。
杨度虽然没有参加政闻社,并且对蒋智由等人在组党过程中谋私的行径多有不满,但对张继和同盟会中一部分人如此野蛮的行为非常反感。他愤而致书张继,谴责张带头破坏集会的本身便是违背宪法。杨度责问张继:“如果让你们这样的人今后成了功,那岂不是以暴易暴,百姓还能有自由吗?”
“不对,你再猜猜。”千惠子歪着头,黑亮的浓发在杨度的眼睛中比平日更加迷人。
滕原热切的双眼盯着杨度。杨度的脑子很乱,一时间,他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那就难猜了。”杨度的心弦在微微颤动。他猜测到这个聪明的富家少女可能会有惊人之举。
“等长沙谁的信?”
杨度三口两口吃完午餐,留下一张字条在茶几上,带上房门,直奔山下町梁寓而去。
“铃木有什么事找我?”滕原边自言自语边起身,对杨度说,“真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就这样,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直到窗外传来田中老先生呼唤孙女的声音,两人才不得不松手。这天夜里,杨度通宵未眠,一闭上眼睛便是千惠子挂满泪珠的脸。第二天上午,千惠子依依不舍地回横滨去了。
天未亮,杨度就醒过来了,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他起身盥洗,也不要弟弟陪他,独自乘早班车来到横滨。滕原在他豪华舒适的客厅里隆重地接待了杨度。看架势,滕原有要事商谈,谈什么事情呢?向来潇洒大方的杨度有点局促不安。
“杨君,我今天请你来我家里,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杨度周身的热血在沸腾,从心灵深处呼喊着:“千惠子,我也爱你,我实在太爱你了!”
想到这里,杨度以坚定的口气说:“先生对经商的高论令我钦佩,不过,我志在政法,不在商界,故实难从命。”
杨度静静地听着,这位异国长者的这番知音之言,使他很受感动。
“皙子先生,这里就是你的家,在日本你同样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千惠子将脸紧贴在杨度的脸上,嘴里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这时国内拥护朝廷预备立宪的团体也相继产生。江浙一带成立了宪政公会,广东成立了自治会,湖北成立了宪政筹备会。主持这些团体的人都是文化界或实业界的名流,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官场对他们也优礼有加。这一天,方表特来告诉杨度,梁焕奎、范旭东等人正在酝酿成立宪政公会,有拥戴杨度为会长之意,问他肯否回国筹办。方表字叔章,湖南长沙人,弘文学院的留学生,因常给《中国新报》投稿,鼓吹君宪,受到杨度的赏识,彼此成了好朋友。年初杨度发起建立了一个名为政俗调查会的组织,方表是会中的活跃分子。
杨度明白,他深深地爱着千惠子,千惠子也深深地爱着他,只是四年来谁也没有把这层纸捅穿罢了!有一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田中老先生提到了孙女的婚事。他说千惠子姓滕原,是滕原家的人,滕原家的香火要靠她来传,因而她不能嫁到外国去。杨度听了心里一怔。多少次,杨度很想向千惠子说几句爱慕的心声,但一想起田中的那番话,便止住不开口了。再说,自己已有妻室。这些年来,黄氏对丈夫一片忠贞,对婆母竭尽孝顺,又为杨家生了儿子,休掉她,于情于理都不合;不休黄氏,能让千惠子做二房吗?对于一个豪富家族的千金小姐来说,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当然,留日学生中有不少像代懿那样跟所喜欢的日本女子苟且偷情的人,有的甚至还生下了儿女,但他们又并不负责任,说声回国了,一走了之,将风流债怨留在异邦。杨度是个情种,倘若遇上别的女子,他或许也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然而在千惠子面前,他不愿意这样做。千惠子太可爱了,真是一块晶莹无瑕的美玉,一朵光艳照人的鲜花,杨度不能亵渎她,更不忍心伤害她,他非常乐意与千惠子保持着几年来这种纯洁的师生兼朋友的关系。感情奔涌的时候,他甚至甘愿与她如此厮守到永永远远!然而现在要回国去了,要离开这个心爱的少女了,杨度心中怅然若失。
“什么事?请先生说明。”杨度两眼立即有了光彩,精神为之一振。
“你知道,千惠子很爱你。听说你要回国去,这几天来她心里很痛苦,一个人关在卧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去学校。我们全家人见她这样都很着急。昨天下午,她母亲对她说,你去上学,我们请杨君来横滨商量。她这才由母亲陪同去了学校。”
听说哥哥准备回国了,杨钧这几天也是思绪万千。去年他在弘文学院师范班毕业后,在东京闹市区的一条小巷子口租了一个狭窄的门面,专门刻印章,取个名字叫做白心治印社。“白心”二字是他近来为自己取的别号,典出《庄子·天下》:“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已,以此白心。”杨钧觉得这句话说的也是自己的志趣和襟怀,“白心”二字尤其内涵丰富,于是又把它作为这个小小的治印社的名称。白心治印社的生意很好,每天来治印者络绎不绝,也常有慕名而来的印人,或求师问道,或切磋技艺。杨钧性情宽和,待人谦恭,除艺术上的追求外,于人世别无所求,他成天在石块和灰屑之中怡然自乐。所得的酬金,他一不饮酒,二不嫖妓,一部分用来购买书籍字画,一部分送给哥哥。今年春天,姐姐姐夫一家离日本回国,他站在横滨码头上,望着远远消失的海轮,真想一道回去,但哥哥要他暂时留下陪陪自己,他没有犹豫,立即同意了。现在哥哥决定回国了,杨钧马上把白心治印社的招牌取下,他要与哥哥同船回去,回到他刻骨思念的母亲的身边,回到石塘铺的绿水青山之间。
杨钧惊讶了:“哥哥,你怎么还没有收拾收拾,是不是推迟了日期?”
“你们的国家出了大事?”
“为什么?”千惠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再就是政俗调查会也不兴旺。杨度办政俗调查会,名义上是调查日本的政治和民俗,实际上是把它作为推行金铁主义的政党来办。但是,留学生中那些热心政治愿意参加会团组织的人,不是被同盟会招去,便是被梁启超的宪政会网罗,投靠政俗调查会的不过寥寥十余人,根本不能成为一个党派。
“我想,”杨度开始认真思考着。“我想,你会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或许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因为它们都是好天气。”
杨度心里沉甸甸的,这位异国女子的一往情深,此刻在他心里引起的是一种苦涩的负疚的情感。
“我的女儿,也就是千惠子的母亲,早就想在大阪设立滕原分公司,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总经理,我一直没有同意。杨君如果愿意屈尊的话,我想聘请你做大阪分公司的总经理,至于你的职权范围和报酬,我都会从优考虑。”
前几天,千惠子来了,兴勃勃地谈起这两个月学的功课:起居室布置。她说自己已学会了不少布置厅堂房间的技巧。又说到年底就要毕业了,父母要为她的毕业举办一场舞会,让她自己挑选一个日子。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呢?”杨度不解地问。
张继笑杨度书呆子气十足,根本不予理睬,气得杨度和他断了交。
“谢谢你了,千惠子,只可惜到时这个舞会我参加不了。”
立宪派的舆论领袖梁启超一面大量撰写关于立宪政治的理论文章,在《新民丛报》上接连刊登,一面联络同志组建新党。在蒋智由、陈景仁等人的活动下,1907年夏季,一个名叫政闻社的党派成立了。梁启超写了一篇政闻社宣言,公开发表,向世人宣示他们所持主义的四大纲领。一曰实行国会制度,建立责任政府;二曰厘订法律,巩固司法权之独立;三曰确立地方自治,规定中央地方之权限;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对等权利。同时郑重声明,政闻社决不干犯皇室的尊严,也决不扰乱社会治安,只是履行立宪国家的国民有集会结社自由的公权。
首先是《中国新报》令他沮丧。报纸刚创办时,由于他的《金铁主义》在每期上连载,引起人们的注目,读报买报的人不少,来势很好。但《金铁主义》一登完,再没有重头文章接着上,报纸的影响便立即下跌。稿件虽不缺,但好文章却不多。鼓吹革命的文章都投了《民报》,宣扬立宪的文章都被《新民丛报》搜罗。杨度自己要操办杂务,不可能腾出时间再写大文章,幸赖方表、陆鸿达、杨德邻等人还能时常有点够分量的文章,才使得报纸维持了下来,然而当初所希望的目标却没达到。由于销量不大,经费亏损厉害,古倭刀所换来的银元用得差不多了。虽说只要开口,滕原先生一定会支助,但杨度不愿开这个口。
滕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没有做声。杨度的心在紧缩。
杨度坐在餐桌边,丰盛的午餐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他慢慢地嚼着东洋的山珍海味,脑子里突然想到:何不去梁启超家里坐坐,将这件事与他商量商量。
然而,当他将简单的行李提到田中龟太郎住所时,除《湖南少年歌》被取下外,一切都照旧,似乎屋里的主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滕原笑着说:“杨君过谦了。我在商界阅历近五十年,深知什么样的人经商最为合适。我聘请你为分公司的总经理,正是看中了你多年来钻研的是政治与法律。贵国古代大诗人陆游有两句诗,说是‘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这两句诗其实道出了世间一个大道理,即要想取得某一个专业领域的成功,还要依靠本专业之外的广博的知识作为基础。商场即官场、战场,成功的商人也可以做成功的政治家、军事家。日本商界的董事长、总经理绝大部分都出身于多年的经商者,他们的眼中只有经济而无其他,这是日本商界缺乏伟人的根本原因。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其业务的精通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难得的是政治法律素质的培养。杨君,以我的经验预测,你如果肯经商的话,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最优秀的商人。”
“国家也没有出大事。”杨度望着千惠子说,“朝廷准备实行宪政,我的家乡湖南也准备筹建一个宪政公会,我想回去做一点实事,可能比呆在日本更有作用。”
“答应我,不回国,不回国。”千惠子继续喃喃地念着,“上次你离开日本三个多月,我生怕你不再来了,你今后再也不要回国去了,好吗?”
闲聊了几句后,他忍不住问:“滕原先生,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
“那还用问吗,方表说他们早就盼望你回去主持湖南宪政公会。”
仆人殷勤地端来一大盘饮料,有英国的威士忌,法国的白兰地,美国的咖啡,日本的酽茶。一会儿又端来一大盘时鲜水果,有泰国的芒果,菲律宾的香蕉,缅甸的荔枝,琉球岛上的莲雾。仆人向客人鞠了一躬,然后退出门外,反手将门无声关上。
“杨先生,请用午餐。”
“杨君,我知道你是在顾虑你家里的太太和孩子。这些,我们也为你想好了。”见杨度闭口不语,滕原看出他内心的激烈思考。他以己心对杨度的心思加以测度,“杨君,我们知道你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不过,男儿更重的应是自身的前途。家里的太太,我们可以送十万八万银元给她。在贵国,这是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了。今后她无论是改嫁还是独自生活,都可以过得很好。至子你的公子,这更好办。贵国看重长子,我们日本人也一样。我们可以把他接到横滨来,送他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杨君,你看呢?”
“东京商会总会长铃木先生来横滨了,请您到东亚大酒家去一趟,他有要事在那里等您。”仆人伸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皙子先生,你猜我挑了哪一天?”千惠子笑着问杨度,脸上洋滋着红扑扑的光彩。
“我想,你会挑选一个周末的晚上。”杨度心里有点隐隐作痛,但外表仍如往日的热烈。
“我告诉你吧,我定在十二月八日。”千惠子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融融柔情,令杨度不敢对视。
政闻社反对革命讨好朝廷的态度激起了革命党人的愤怒,当他们在东京神田锦辉馆召开成立大会时,张继率领四百多个同盟会会员捣毁会场。有人脱下脚上的皮鞋击中了梁启超的脸,梁吓得夺窗而逃。会没开完就散了。
“谢谢。”
“真的,十二月初八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没有想起,你怎么知道的?”杨度又惊又喜。
杨度避开她的眼睛,轻轻地慢慢地说:“我准备回国去,重子也一道走,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来日本了。”
“这一天是你的华诞呀!”千惠子惊奇地反问,“怎么,你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日期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杨度答。回程的确定本不难,正是因为千惠子的态度,使得他犹豫不决起来。
“杨君,我现在以我们滕原家族的名义请你留在日本。你有志于政界,我可以协助你竞选议员,你今后一定会在日本政界有一番大作为的。你和千惠子互相爱慕,是天造地设的良缘。你们在一起生活,也一定会很幸福美满。滕原家族的传人只有千惠子一人,今后所有的产业都归于你们。杨君,你将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滕原面色和悦地问,声音很轻柔。
“去年这一天叔姬姐烧了满桌菜,我恰好撞上了,一问才知道是为你祝寿,那天爷爷奶奶也都过来吃饭。你忘记了?”
“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沉默了一会,千惠子问,声音有点发颤。
“杨君智慧过人,才华焕发,又是我们滕原家族的有功之臣,我一直对你充满着钦佩和感激之情。”滕原放下茶杯,神色庄重地说,“这两年多来,你每有文章发表,千惠子都读给我听。你那篇关于粤汉铁路收回自办的长文,千惠子花了三个早上才用日文读完。我从这篇文章里更加感受到杨君处理大事的才能:在了解事件来龙去脉的基础上,提出若干种处理方案,又为这些方案找到充分的法律根据,同时指出各种方案的长短利弊,最后提出自己的最佳主意。思路如此填密清晰,学问如此广博扎实,在今天日本的政界学界中尚不多见。”
杨钧发现,一向神采焕发的哥哥近来脸色苍白,精神不振。
“也不对。”千惠子的头晃动了两下。杨度发现她的耳坠上吊着两串紫色的葡萄状耳环,往日匀称的身材似乎显得修长了些。
杨度的眼睛湿润起来,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变得模糊了。一滴热泪滴在千惠子的脖子上,她的双手抱得更紧了。杨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千惠子紧紧地揽在怀中:“千惠子,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
杨度忙起身:“先生太客气了,您去吧,我在这里等您回来。”
但他又毕竟不是世俗间的寻常男子,除开女人、财富和名声外,他还有一腔宏伟的报国之愿,他要以自己的学问才智为祖国做一番事业,他的宽广的仕途应该建筑在神州大地上,而不是东瀛列岛!正因为此,他心灵痛苦,思绪纷乱,头脑膨胀。他终于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没有。”
“当然是梁焕奎、范旭东他们的信,征求他们对我回去的意见。”
“是的。”杨度颇为小心地回答,脑子里紧张地推测着问话者的下文。
“谢谢。”杨度举起茶杯,上身弯了一下,表示谢意。
门轻轻开了,一个服饰鲜美的仆人进来,向主人深深一鞠躬。
滕原终于要说到正题了,杨度略微点头,瞪起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这位头顶半谢面色红润的长者,聆听他的讲话。
仆人将杨度带进客房。进门后,杨度认出这正是三年多前住过的那间房子,而摆设之豪华气派更要超过当年,显示出主人这几年在生意场上很顺手。
千惠子没有做声,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皮渐渐低垂下来,望着脚底下的榻榻米。突然,杨度看见她的脸上滚动着两颗透亮的泪珠,他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千惠子脸上的泪珠越来越多。他不由得跨前一步,握着她的双手,略带便咽地说:“千惠子,你怎么哭了?”
杨度坐在松软宽大的西式沙发上,望着这些平日喜爱的精美食品,没有一点想吃的念头。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他平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困惑,这样难以拿定的选择。
说完又对杨度欠了欠身子,这才走出客厅。
千惠子仍在哭。杨度有点不知所措。蓦地,千惠子的双手从杨度手中挣脱出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喃喃地念道:“皙子先生,你不要回国,你不要回国……”
“有事吗?”滕原转过脸去问。
知心的佳人,庞大的财富,光明的仕途,滕原勾画的这一幅蓝图真是太美妙了,只要一点头,蓝图上的一切都将归于自己。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所毕生追求努力奋斗的理想莫过于此。皙子呀皙子,答应吧,答应下来一切都很美好。杨度的脑子晕眩了。
几年来,每当自我欣赏《湖南少年歌》的时候,杨度的耳边便会响起这句话来,它给他无限温馨和美妙的回忆。每当这时,他整个身心都会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感觉之中。而现在要收起它回国了,这岂不意味着将要与千惠子永远地分别?富裕强盛的日本国,繁荣美丽的东京城,杨度可以一拔脚就离开,毫不留恋,因为它毕竟不是自己的国家;热情友好彬彬有礼的日本朋友,他可以鞠躬告别,不多牵挂,因为毕竟各有各的事业;共同战斗友谊深厚的留学生,他可以暂时分手,无须话别,因为毕竟不久尚可在国内重逢。只有她,千惠子,却令胸怀大志而又多情多意的留日学生会总干事长难以割舍。今后的岁月里,怎么可以见不到她的倩影,听不到她的笑语?这简直是不能想像的事!卷起的《湖南少年歌》又松开了,从手中掉落到榻榻米上,几分钟前激动狂热的杨度陷在不可解脱的痛苦之中。
单纯年轻的重子,哪里想得到哥哥此刻的心情!
“噢,稍等等,等长沙来信后再说吧!”
原来滕原要跟他商量的是这样一件事情,这是杨度根本没有想到的。经商办实业,杨度也有很大的兴趣,并自认为也能办好。有时他也曾想过,若万一政治上不能得意的话,就去学陶朱公,赚来亿万黄金白银,然后再用这笔财产去为社会做番有益的贡献。这也是一桩极有魅力的事业。不过,眼下杨度一心想做陈平、赵普,并不想做陶朱公。
他将身子略向前倾了一下,极有礼貌地说:“先生这样看得起我,令我感激莫名,只是我多年来研究的是政治与法律,素乏经商之才,实在担负不起分公司总经理的重任,真是抱歉得很。”
杨度睁开眼来,餐桌上已摆好了七八个碗碟。滕原家的仆人说:“杨先生,刚才藤原先生已打发人带口信来,他因为在与铃木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暂时不能回家,请你一人先用餐,晚上他再回家陪你喝酒。”
这几天来杨度心神不宁,无法整理行装。昨天邮差送来滕原的信,请他到横滨家中一叙。
杨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动了起来。这几个月里,他越来越觉得原先那个一回国便主持朝政的理想与现实脱离得太远了。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举起手中的茶杯说,“杨君,请用茶。”
杨钧觉得奇怪,哥哥办事素来我行我素,并不在乎别人的态度,这次为何如此反常?
“哦!”滕原似乎愣了一下,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茶杯,一时没有做声。一过了一会儿,他仍旧平和地说,“杨君既然志不在商界,我当然不能勉强。你要做一个政治家,我也很欣赏。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全力支持你的事业,使你成为一个卓越的政治家。”
对家里的黄氏夫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杨度真心爱过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静竹,另一个就是千惠子。十年前,与静竹短短相处的两天,在他心中刻下了永生不可磨灭的痕迹。二十四岁的才子胸中那个浩淼宽广的情感湖海,第一次被一个美丽多情的少女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可是,静竹再好,她已撒手人寰,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了。而眼下这个千惠子,她活脱脱地在自己的身边。如此的明丽,如此的聪慧,如此的高洁,世间简直没有更美的形象能够与她相比;而她的纯情,她的痴心,她的深厚的爱恋,天地间任何有价的物品,似乎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意气纵横、情感充沛的杨度如何能够割舍她?自从得知她要以毕业舞会的形式为自己祝贺生日,又因自己的突然要回国而失魂落魄之后,杨度对她的爱更是平添十倍百倍。他甚至想过,为她牺牲一切,包括理想、事业和自己的生命都是值得的,何况滕原所提供的又几乎是一条毫无缺漏的完美之路。他能拒绝吗?
看来在日本再呆下去,也难以蓄养更大的名望,不如回国去为好。主持江浙鄂等省立宪会的人,如张謇、郑孝胥、汤寿潜等人都是大名士,若出任湖南宪政会会长,社会名望也自然不低。梁、范都是财力雄厚的实业家,依仗他们的财力将湖南的宪政会办起来,再出面联络各省,自己不就成了全国推动宪政的在野领袖么!想到这里,杨度激动起来,他觉得应该立即收拾行装买舟渡海。他轻轻哼起了杜少陵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圣当年渴望回乡的狂喜给他平添豪情。他走到墙边,将挂在墙上的《湖南少年歌》取下卷起。这是他寓居东京四年期间最得意的一部作品,他要将它带回国去,张挂于故乡的书斋里。卷着卷着,耳畔忽然响起了甜甜脆脆的少女的声音:“爷爷,这篇歌行写得真好!”这不是千惠子的话吗?
噢,杨度想起来了!去年这一天,叔姬全家,再加上重子,还有千惠子祖孙三人,大家热热闹闹地高兴了一天。杨度对自己的生日从来很淡薄。过去在家,母亲总是记得,每年这天,要特别给他做点好吃的。自从离开石塘铺这些年来,他从没想起过自己的生日。去年,母亲托人辗转带来一封信,特为告诉女儿,要她在哥哥和弟弟生日这一天表示祝贺;又对小儿子说,你哥生性粗疏,只记大事不记小事,姐的生日只能由你来记住。叔姬于是牢牢记住了母亲的嘱托。现在叔姬回国了,想不到这个东瀛女子倒存了这份心。杨度从心里对千惠子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