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寄禅将保护寺院条款誊正稿亲自送到内务部礼俗司。这个条款是寄禅用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反复斟酌修改而成,其中也含着南北众多僧尼的心力。佛教总会盼望内务部审查后再以民国政府的名义作为法律颁布,借以保护全国各地寺院的合法利益。
这一番话,说得杨度颇有智慧顿开之感。半个月内,他接二连三去法源寺,与寄禅谈佛说法,收益甚多。
杜司长觉察出这个老和尚脸上的变化,见他并不接言,心里颇有点不快,遂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政府也有困难,一是缺银子,二是缺武器。法师知道,德国是洋人中的强国,既有钱又有好枪炮。政府想从德国银行贷款,又想在德国买一批新式枪炮来,这都要靠德国公使从中周旋。那天,勒兰特公使看了法源寺的古画后激赏不已。赵总长对我说,假若把这幅画送给他,那么从德国贷款买武器就不成问题了。刚才法师说得好,古画对佛门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现在对政府来说就将起大作用了。政府帮佛门的忙,下达保护寺院令;佛门也帮政府的忙,捐献那幅古画。这样大家都好。法师你说呢?”
“道阶,你替我跑一趟槐安胡同,请杨居士来一下,我有要事对他说。”寄禅吃力地睁开眼睛,对一直守候在身旁的嗣法弟子说。
“真的,我陪你去看!”
这位年过花甲名满天下的高僧,如何能受得了这个侮辱,当即气得晕倒在地。待到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躺在内务部的大门外,周围无一人在身旁。他挣扎着站起来,一路扶着墙壁回到法源寺。他睡在床上,将在内务部的遭遇一一告诉了自己的嗣法弟子。道阶又气又恨,泪流满面。快到天亮时,道阶发现师父的呼吸艰难,气色渐渐不对了,心里万分着急。他紧紧地握着寄禅的双手,那双手已经冰冷了。
“法师,弟子于高僧之第二义,颇觉费解,敢请法师详明指示。”
寄禅没想到事情竟会办得这样顺畅而完善,令他大喜过望。他忙合十:“贫僧代表全国僧尼感谢杜司长,感谢民国政府。”
砍伐一棵枯树也要作如此郑重的仪式,杨度觉得佛门生活怪有趣的。他跨过倒地的枯树,对着已转身回房的老和尚喊了一声:“寄禅法师!”
尽管已确知是国宝,道阶听了这话仍然很高兴。因为杨度是名士、是行家,而且道阶还知道他与袁大总统私交极深,由此人嘴里说出这句话,自然与旁人不同。杨度情不能已地问:“法师,若有识货的要买你这幅画,你卖吗?”
“不高,不高!”杨度忙说,“确实值得十万元。若有人来问价,你只管上抬,再不要下压了。”
“四五个月了。”寄禅答。又问,“听说你一年来红红火火的,怎么会有空闲到青岛度这么久的假?”
寒灯燃尽情未消,芒鞋何惧路迢遥。
中华佛教总会为他们的第一任会长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北京及各地一千多僧尼怀着无限的悲痛前来参加。慈悲庵主净无却没有来,她正云游五台山尚未回京。遵照寄禅生前愿望,火化后由道阶等人奉完南归,葬于天童寺前青龙冈冷香塔苑。
“这真是个宝贝!”杜司长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态。
“知道。”寄禅又习惯性地抬起左手,一粒一粒地数起念珠来。
“我本想叫人去慈悲庵请净无来法源寺,今生再见一面,但怕净无情感脆弱,哭哭啼啼的,人多口杂,传出去诸多不好。你抽个空去一趟慈悲庵,把这本《覆舟集》送给她。诗稿既然交给了你,你自然可以看,若是看出点什么来,请莫对世人道及。”
杨度听到这里,忽然拊掌笑道:“法师,弟子终于明白高僧之义了。先是学佛说法,继则无佛无法,三则于无佛无法中再来学佛说法,好比在一个圆周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出发点。”
“请问法师在京师住哪座寺院?”杜司长端起盖碗茶,一边揭盖子,一边和颜悦色地问。
“法师今天送来的这个保护寺院条款很好,民国政府是为国民办事的,僧尼也是民国的国民,民国政府毫无疑问要为他们办事。赵总长一定会将它呈送给袁大总统,袁大总统也一定会批准公布的。”
寄禅一听,心里警觉起来:这话什么意思?遂聚精会神地听这位官员的下文。
说着起身。
“卖呀!”道阶眼睛一亮。
何三爷扬起马鞭,在空中清脆地响了几声后,大青马便拉起载着三个人的轿车,向城南法源寺飞快奔去。车上,道阶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杨度。
这诗写得真好!这本《覆舟集》中所袒露的,或许才是这位高僧的真性情。杨度怀着欣喜的心情把诗稿包好,说:“法师,我一定会将它交给净无,也一定不会对外人道及此事。你就放心吧!”
从有到无,原本是心境的变幻导致的结果。这真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杨度再问:“高僧还有第三义吗?”
“正是这样。”寄禅松开手睁开眼,说,“皙子,我说你有慧根,果然没有看错。实话对你说吧,我十七岁出家,在佛门度过了四十五年,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真正明白,世上其实没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领悟。世间就如同你所说的,是一个圆圈,用我们佛家的话来说即一个轮回。两个人站在圆圈的同一点,一个人是没有绕过圆圈走的,另一个是绕了一个圆圈后又回到原地,表面上看来,两人处在同一位置,其实从心境上来说,两人乃有天地之别。又如我们中国有两句成语:愚昧无知,大智若愚,两句成语都是说的‘愚’,然则此愚与彼愚大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间还只走了半个圆圈,尚不甚明了其中的道理,待再走完那半个圆圈,就会一切都明白了。今天我还有点事要出趟门,就说到这里吧。你有空常来法源寺走走,能度你这个绝代才子,也是我佛门一幸。”
“好,好。”寄禅缓缓点头。他环视一眼禅室,见道阶仍恭侍一旁,便对他说,“我这会子好多了,你去佛堂料理吧,不必守在这里。”
又对道阶说:“你给我喝两口茶。”
“我哪里知道你在法源寺,我是冲着吴道子的画来的。”杨度边说边来到寄禅的身旁。“你来京师多久了?”
傍晚,法源寺里来了一个低级官员,专门来找寄禅法师。守门的老和尚是个盼望得银子最心切的人。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俗家亲戚只有一个侄儿。他对侄儿说死后要埋到父母身边,要侄儿替他了却这个心愿。但侄儿不愿意,说要花一笔钱,家里拿不出。看门老和尚想,若把画卖掉后自己分得百把两银元,侄儿就不会不办了,死后就可以跟父母长眠一起了。下午得知内务部要古画的事,他也是闹得最厉害的一个。当听说来访者是内务部的官员,也不管他的官大官小,劈头盖脑地发了一肚子牢骚,归结为一句话:画不能出寺门,要的话,拿十万银元来买!那官员听了,心里冷了半截。找到寄禅后,寄禅也以实相告。那官员匆匆离开法源寺,把这些都向杜司长作了禀报。
法源寺!杜司长心里一阵欢喜:这下好了,再也不要绕圈子来提吴道子的画了。他脸上绽开了笑容,又问,“法源寺的道阶住持一定与法师很好?”
“这事不说了。死生有命,何况我们佛门无生无灭,你们也不必悲伤。皙子,我把你请来,是想最后跟你说几句话。”
“国宝,这是真正的国宝!”他猛地在一边陪着的道阶肩上一拍,将这位住持吓了一跳。“怪不得轰动了京城。这是一幅真正的吴道子的画,你看那衣带飘得有多逼真!”
杨度听到这里,莫名其妙:刚才还在讲学佛说法,现在又讲无佛无法,这是怎么回事?
白副司长绷紧着脸打着官腔:“老和尚,你不去寺里吃斋念佛,来我们这里做什么?若是化缘的话,那你走错了地方,我们民国政府的衙门是从不打发和尚什么东西的。”
这几句话,足见二人相知之深。杨度不再看下去了,以后再慢慢寻味吧!
说罢,拿出了孙中山的便笺,说:“这是孙大总统的亲笔函。”
寄禅睁开眼睛,见杨度坐在一旁,脸上微露一丝笑容,轻轻地说:“皙子你来了,好,好。”
道阶含泪点头:“弟子谨记在心。”
“要多少钱?”杨度认真地问。
“你们上峰怎么会有这样的指示?”寄禅不自觉地把嗓门提高了。“我在南京拜会了孙大总统。他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中国人,国民政府都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余诗有“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林声阅无人,清溪鉴孤影”。净无激赏之,日有此三影,足可在诗坛上占一席地位。余感净无盛情,自号三影和尚,然此名不公之于世,仅为净无而署也。
杨度听了道阶这一路上的叙述,心里又闷又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叫何三爷打马快走。进了法源寺,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禅房。
看到寄禅递交上来的保护寺院条款,他眼珠子一动,一个好主意立时浮上心头,暗自得意:这真是佛祖送来的好机会!他传令请寄禅进来,自己亲自接见。又吩咐给寄禅上香茶。寄禅虽没有喝他的茶,心里却很舒服,想起两年前在前清礼部衙门遭到的冷遇,不禁很有感慨:到底是民主共和了,办事的官员真是和气,再也没有过去那种老爷气十足的派头了。
因为有刚才的警觉,寄禅立时想到杜司长要打吴道子画的主意了,他脸色凝重起来。通常这时要说的话是“请问什么事”,他却有意不说。
杨度见寄禅将生死说得如此高深,自己顿时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似的,一时又表达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寄禅气愤地回到法源寺,把这件事告诉道阶。年轻气盛的道阶一听,立即怒火中烧,嚷道:“什么为了政府,都是为了他自己,他好借这幅画攀上洋人,为自己找靠山!”
道阶在一旁愤怒地插话:“礼俗司这样对待师父,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古画的缘故,都是让这幅画害的。我看干脆把它烧掉算了!”
“师父,师父!”道阶一声声轻轻地呼唤。
“有。”寄禅又数起念珠,继续说,“一切万法起于因缘,成于对待。本来无法,因非法而有法;本来无佛,因非佛而有佛。去妄所以显真,妄去亦无真可显;明空所以破有,有破亦无空可明。故高僧第三义,必能于无法可说而为说法,所说者即无可说之法;无佛可学而为学佛,所学者即无可学之佛。”
民国政府的礼俗司司长原是个在前清官衙里混得精熟的师爷,擅长应对,善于察言观色。听了这话,马上接言:“法师真是个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把俗世的一切都看淡看透了。其实,法源寺是个打坐拜佛的地方,吴道子的画挂在那里本就很不协调,而且这幅画也不可能提高法源寺在佛教界里的声望。”
白副司长对孙中山的便笺正眼都不瞧一下,冷笑一声说:“和尚,你不要再看老皇厉了。现在已不是孙大总统威风的时候了。现在是袁大总统的天下,我们都听袁大总统的。他孙大总统有本事,先保住自己的位置再说。台都下来了,还写什么条子来指示我们,笑话!”
杨度搬过枕箱,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诗稿。那个时代,男人枕箱中所放的,或是朝夕诵读的经书,或是田产地契贵重文书,或是开启钱财之锁的钥匙。给净无的诗稿存放在枕箱中,杨度的心不觉为之一动。他看到诗稿的封面上题了三个字:《覆舟集》。旁署:三影和尚。杨度想:从没听人叫过他三影和尚,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他轻轻翻开下页,寄禅有一段题辞:
苦苦修炼了四十五年,仍然没有把传名之心泯灭,临到终期,尚如此郑重地交待自己的诗作,可见人之本性是多么的难以移易!杨度边想边说:“法师乃今世之齐己、皎然,诗作不独佛界之绝,即使置于文坛,亦不愧为大家。倘若真有个什么瑕疵,我一定会妥善修补的。”
才几天不见,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老朋友便突然变得面黄肌瘦气息奄奄了。他悲愤地喊了声“法师”,就气堵于胸接不上话来。
杨度笑道:“你身体这样结实,又清心寡欲,只怕是活到一百岁还会赖着不走,哪里就会想到圆寂这码子事。”
这天下午,道阶突然来到槐安胡同,心急火燎地对杨度说:“居士,快到寺里去,法师病危了,请你赶快去见最后一面!”
寄禅浅浅笑了一下,说:“即使活了一百岁也是要走的,我们佛家视此事很平常。万物行行,此生彼灭,灭生灭死,亘古循环,刻刻变迁,轮回不息,在物则为成坏,在人则为生死,实则世间物体只有变化,并无生死。无始无终,无生无灭,不增不减,不去不来。物物如是,人亦如是,释迎牟尼如是,我亦如是。”
“我要请杨居士办大事,你亲自去郑重一些。放心吧,我这两天还不会死的。”
寄禅点点头说:“你说的不错,但这只是高僧的第一义,即普通高僧。”
“贫僧挂单法源寺。”寄禅不卑不亢地回答。
杨度将身子前倾过去,悲戚地说:“请法师讲吧!”
道阶说:“先上车吧,上车后我再告诉你。”
“师父,弟子打发一个人去吧,弟子守着您。”道阶哭泣着说。
他吩咐何三爷赶紧套马车。
“记得,记得。”净无并非寻常师妹,她与寄禅的那段故事,已深深地印进了杨度的脑中。
法源寺里的和尚们都在做把画卖十万银元每人分两百三百的美梦,听到这个消息,也个个愤怒,都围着道阶七嘴八舌地说,古画是法源寺的公产,人人有份,谁都无权把它送人!也有人对寄禅说,宁可不要政府颁布保护令,也不把古画送出去!还有人不客气地说,政府就是颁布了法令,顶个屁用。他们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哩,哪有能力管佛教界的事。到头来,我们得到的是一纸空文,他们倒实实在在地拿去了十万银元!
杨度兴冲冲地来到法源寺,进得山门,来到藏经楼前,只见十余个僧人围着一株枯树站着,其中有两个年轻力壮者各拿一把斧头,像是要砍树的样子。杨度走上前去观看。
怪不得杜司长这么客气,怪不得保护条款会这么顺畅地获准,原来都是冲着这幅吴道子的画来的。说得好听,捐画是为了政府,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这种事前清宫场比比皆是,没有想到新成立的民国政府竟然与倒台的前清朝廷是一丘之貉!
道阶是个灵泛人,他知道师父一定是有腹心话要跟老朋友说,便悄悄退出禅房。
“噢,”白副司长拖长着声调说,“你是问那个条款嘛,我们多少大事还忙不过来,哪有空闲管你们和尚尼姑们的事,你们自己去管自己吧!”
杨度高兴地说:“法师,佛祖说度己还须度人,度人即为度己,你今天就度一度我这个俗人吧!”
如同突然响起一声霹雳,杨度惊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大前天我去看他还好好的,如何一下子就病危了?”
他学着寄禅的样子,做一副虔诚的模样,只是胸前无念珠可数,双手似觉无处可放。
“道阶住持前些日子在寺内发现了一幅唐朝的古画,法师听说了吗?”
杜司长忙跟着站起,说:“法师不要误会,杜某人自己决不要那幅古画,古画是送给德国公使的。杜某人这个建议纯是为了政府,请法师回去好好跟道阶住持说明,佛门也要以国家利益为第一才是。”
听到杨度以“弟子”自称,寄禅干脆摆出素日大法师讲经的神态来,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以说法而名高僧,则法与不法邪正殊观,法见未除,斯法执以起。若以学佛而名高僧,则佛与非佛圣凡异视,佛见未除,斯我执以起。二见二执,皆为心障。斯障不治,何云高僧?”
杨度想了想,说:“所谓高僧,当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这几句话,说得寄禅一肚子火。这位八指头陀,多少年来以自己的德行和诗才,享受着僧俗两界的广泛尊敬,何曾受过这种奚落?他本想跳起来将这个混账官僚臭骂一顿,想想与自己会长的身份不合,咬咬牙,将唾沫咽了下去,瞪起眼睛将白副司长看了好长一会儿才说:“你不要弄错了,我不是来化缘的,我是中华佛教总会的会长,我是来问送上的保护寺院条款批了没有。”
“都对我说了,法师,你要想开点。”杨度安慰老朋友。
“十万银元。”杨度在心里琢磨着:值是值,只可惜一时拿不出这多银元来。买房子剩下的二十万,这几个月在青岛用去了近万元,寄给弟弟一万元,给湖南华昌锑矿公司投资十二万元,身边只剩下六万元了,且母亲下个月将会带着妻儿和叔姬来北京居住,需要钱用。只怪自己钱少了!杨度在心里叹息一声,不再存别念了。
“不能这样说。”寄禅平淡地说,“皙子,你以为高僧应是什么人?”
这期间,中国政治舞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闹剧,正在一幕接一幕地排演着。
“噢,”白副司长又拖长了声调。“那是昨天说的话,今天上峰又有新的指示:出家人的事政府不管。”
寄禅念完后,两位壮僧挥舞起手中的利斧,只两三下便把枯树砍倒了。
看着白副司长这副模样,寄禅心里又上气了。他再次压住,说:“昨天杜司长说得好好的,民国政府要为国民办事,保护寺院这种事也要管的,为什么现在又不管了呢?”
说着将案头上堆得高高的一叠稿子指了指。杨度拿下一部分稿子,随手翻了翻目录。原来这部书是据明末沙门如惺所撰《明高僧传》推而广之,上起北宋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将梁沙门慧皎之《高僧传》称为初集,唐释道宣之《续高僧传》称为二集,宋释赞宁之《宋高僧传》称为三集,将自己编的这部书称为四集。他认为这四集高僧传把中国数千年佛教人物都包括进去了。
寄禅对孙中山满怀崇敬之情,见他这样嘲笑孙中山,满肚子怒火再也不能忍耐了。他霍地站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你真正是小人得志!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孙大总统不恭?”
杨度立即答应:“法师放心,我一定会把此事办得好好的,一定会刷印出来,分赠佛界诗界。”
昨天寄禅法师又去内务部打听消息,看条款是不是批了。到了礼俗司见不到杜司长,坐了半天冷板凳后,一个姓白的副司长出来接见。
“没有想到这袁大总统的民国政府跟前清官场一个样。”寄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贫僧出家四十多年,世人之意气仍未去得干净,终于不能受此奇辱而自栽至此,这也算是一段孽缘吧!”
杨度十分感激地说:“我一定遵循法师的指示。”
见杨度沉吟,道阶试探着问:“杨居士,你看这个价是不是开高了?”
想到这里,一股闷气涌上寄禅的心头。他压住怒火,冷冷地说:“古画是法源寺的寺产,与中华佛教会没有关系。杜司长要古画,老僧做不了主,老僧得与道阶商量。”
“法师,我看当今第一高僧应该是你了。”杨度放下书稿,笑着说。
道阶泡了一壶酽酽的天童茶,将师父扶起,靠在床背上坐着。喝了几口茶,寄禅略觉精神好些,失却光彩的双眼望着杨度,慢慢地说:“这几天发生的事,道阶都对你说了吗?”
原来这位白副司长正是个得志小人。他本是赵秉钧身边多年的跟差,走脚跑腿,端茶递水,侍候得好。赵秉钧为酬劳他的忠顺,出长内务部时,就叫他在礼俗司做个科长,上个月才提拔的副司长。当了堂堂副司长的白跟差,发迹后最忌讳的就是“小人”二字。寄禅的这句话激起他满腔仇恨的怒火。他捋起衣袖,劈脸就给寄禅一个耳光,口里骂道:“打掉你这个老秃驴的蠢气!”
秋凉时,杨度带着一家子从青岛回到北京。京城时事,何三爷便把法源寺的唐画告诉了他。杨度最是个爱古董爱字画的人,法源寺出了吴道子的画,既是名画又是古董,怎能不去观赏一番?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凡俗人可以办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办成。”杨度极为诚恳地表示。
寄禅说:“皙子,我一向认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后必定可成正果。你我相交,亦是缘分,我今天对你讲点佛法吧!”
“好,我谢谢你了。”寄禅的双眼里似乎增添了几分生气。“皙子,我之所以请你来编,是想借重你的大才。你是知道的,我念书不多,学问浅陋,诗中若有写错了的字,用错了的典,请你帮我改过来,莫让八指头陀遭后人讥笑,更莫让八指头陀贻误后世读者。”
“皙子,自从光绪二十一年认识你,到现在已有十六七年了。你志大才高,用世之心强烈,老衲虽是方外人,却也可以理解到。”寄禅将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杨度赶紧用双手握着。“你眼下虽有点小小的不顺意,但大体上还是得志的,日后也可能还会做出更大的事业。这事业值不值得去做,老衲的看法或许与你有些不同。尽管如此,你还是努力去做,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尘世茫茫,苦海无边,惟有我佛门才是了却一切烦恼的极乐世界。佛家经典博大精深,佛家子弟胸襟空灵。皙子,哪天你觉得尘世的苦恼有不可解决之时,望你遁入空门,皈依我佛,将可一了百了,同升化境。”
寄禅打发人叫来道阶,两人陪着杨度走进已关闭多时的画室。杨度站在关羽像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又离开几步,远远地瞧着,越看越兴奋,越看越心痒。
“起码十万银元。”
“你还记得两年前我对你说过的净无师妹的事吗?”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寄禅问杨度。
寄禅回过头来见是杨度,又惊又喜,忙停住脚步说:“皙子,什么时候回京的,你怎么知道我在法源寺?”
“净无喜欢我的诗,我也专心为她写了几十首诗。这些诗写在另稿上,并没有编进我的诗集中,而是搁在枕箱里。”寄禅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小黑漆长木盒,说,“麻烦你将它取出来。”
出了画室,寄禅陪杨度走进自己的禅房。二人边喝茶边叙谈。谈起这一年多来国家的巨变,杨度对雪窦寺悟宇长老预言的很快验证,感叹不已。寄禅也称赞老友的顺应时势,为国家做了好事。一谈起国事,未入阁的隐痛又被引发了。杨度不愿多谈及,他转了话题:“法师最近在忙些什么?”
听寄禅这么一说,杨度的心痒痒起来。他下意识地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七绝,题作《怀慈悲庵主》:
“在人世间或许是宝贝,在我们佛家子弟看来,这些东西都是无所谓的。”寄禅平静地说着,脸上无半点矜喜之色。
“阿弥陀佛,善哉斯言!”寄禅拿起挂在胸前的念珠,虔诚地说,“学佛说法,教理通达,由识求智,戒行圆明,此乃高僧第一义。知无法可说,无佛可学,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第二义。”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时,从禅房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胸的老和尚,拄着一根满是疙瘩的拐杖,分开众僧,来到树边。这不正是两年多不见的寄禅法师吗?杨度正要走过去与他打招呼,却见寄禅扬起手中的拐杖,对着枯树轻轻地敲打几下,又抬起左手,伸出指尖紧并的手掌,口中念道:“摧残枯木倚禅堂,阅尽风霜岁月长。识得菩提本无树,纵加刀斧亦何伤。咦!满眼清爽秋光好,不妨别借一枝栖。”
“那些事慢慢说吧。听说法源寺里藏着一幅吴道子的画,真的吗?”
与当时许多大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一样,杨度对佛学也有很大的兴趣。只是这些年来忙于宪政,忙于国事,无空闲钻研佛典,现在有一个这么好的法师在面前,何不向他请教呢?于是问:“真正的高僧,还应当具备什么条件呢?”
明日即奔江亭去,桃李花开踱石桥。
“不必说得这样严重。”寄禅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于你来说,此事并不难。我的诗文集自己虽编了一下,但未完工。我死后,这些诗文全部交付给你,你帮我清理汇编出来。若遇得机会将它刻印两三百部,分送给我生前的师友们。师友名单,我都开列了。”
寄禅指了指书案说:“我想把这几年的诗作再汇编一次。皙子,不瞒你说,我今年虽只有六十二岁,却总有活不长的感觉。你说怪不?”
“这是我们的职责,不必言谢。”杜司长笑容可掬地说,“政府要为国民办事,国民也要给政府帮忙。有件事,我想请法师妥为转告法源寺住持道阶上人。”
“好!”随着枯树倒地声,围观的僧众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
“谢谢!”道阶对这幅画的价值心里更有底了。
寄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要从道阶的手里挣扎出来。道阶松开手,吩咐大醒守在一旁,自己则飞奔槐安胡同杨宅。
“道阶,千万莫这样,与古画何干。”寄禅气喘喘地说,“我死之后,你们把画再藏到夹板中去。不管礼俗司如何来纠缠,也不能让他们得到。还定下一条寺规:不到太平盛世,决不能让此画再见天日。记下了我的话吗?”
杨度似乎明白了一点,继续听法师说下去:“所说之法与能说之人,所学之佛与能学之人,皆以一心成二相。此皆自心差别,不从外来,善恶相对而成,迷悟相同而成,有则俱有,无则俱无,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故无法无佛,方为高僧,此为第二义。”
寄禅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话虽如此,我在人世间还有一些事要了,其他事已基本办好,仅这本诗文集还未最后定稿,心里放不下。另外,前几天衡阳居士喻昧庵将应道阶之聘编纂的《新续高僧传》送来了,要我写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多年的朋友,这部书也还编得不错,这篇序我不能推辞,况且我也想借此说几句话。”
承办此事的礼俗司司长杜开达,就是那天陪赵秉钧和德国公使来法源寺观看吴道子画,临走时特地与道阶打了声招呼的那个中级官员。他那天边看画边寻思:这幅画若是我的就好了,今后得想个法子把它弄到手。看到德国公使和赵总长都艳羡不已,他转念又想:把它弄过来送给赵总长,再由赵总长转给德国公使,如此既讨好了赵总长,又巴结上了洋大人,今后的好处会说不完。心里琢磨了很久,但一时又想不出个好主意。
说着说着,他突然看见寄禅的头偏向一边,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赶紧将法师抱起,平放在床上,然后叫道阶。道阶进来,摸摸师父的脉搏,眉毛皱得紧紧的。寄禅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半夜时分,他终于在昏迷中圆寂了。
丧事过后,杨度将寄禅所遗诗稿带回槐安胡同,正拟整理,恰好李氏老太太带着媳妇黄氏及长孙公庶、次孙公兆及叔姬一大家子来到京师。人员突然增加很多,关系又添几重复杂,幸而老夫人通达,黄氏贤惠,亦竹谦抑,静竹则跟着叔姬读诗论文不管家事,一家人相处还算和气。风云变幻的政坛则如磁石般地吸引着杨度,他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整理八指头陀的遗稿,后来干脆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他是贫僧的嗣法弟子。”寄禅身子骨直直地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