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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作者:唐浩明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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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禅意发挥到极致,原本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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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意发挥到极致,原本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杨度在凝视这些全新的泼墨花卉时,似乎突然从中领悟到了生命的本源。他真诚地对齐白石说:“白石师,从今往后,我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来白石书屋向你学画,就如同当初在东洲书院,逢五去明杏斋听湘绮师的帝王之学一样。”

木匠画师的这几句话太富有皙理味了,杨氏兄弟于此都有所领悟。杨钧想,不仅是画画,所有的艺术的确都要在似与不似之间才有意味。杨度则想到整个人生大概都要作如是看才行。好比说,为人不可不随大流,否则将为世所弃,这就是“似”的一面;但又要保存自我,要有自己的个性特色,否则将无存在价值,这就是“不似”的一面。如此推下去,还可悟出更多的道理来。

“哦,哦,我记起来了,原来你就是杨度。”

这是间门面不大的小平房。门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有几行字:尺纸银币元半,扇面银币二元。原来是画的润格。杨钧心想:这价码并不高呀!

前些年,寄禅法师挂单这里的时候,杨度常来法源寺与他谈诗论禅。寄禅圆寂后,他的弟子道阶亲自护送骨灰到浙江天童寺安葬。道阶被天童寺僧众挽留,做了该寺的住持。道阶不在,法源寺再无熟人,杨度也就不来了。

杨度兄弟都大笑起来。

“客官要画点么子?”一句浓重的湘潭土话从里面屋子里传出。随着一阵“叮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一个瘦高老头子从里屋走出。正是齐白石。

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少妇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走过来,操一口四川口音问:“客官是买画的吗?”

“什么,齐白石到北京来了三四年?”杨度颇为惊讶。“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几年不见,法源寺显得冷落了。来到寺门,打听到现在的住持竟然就是当年碧云寺的演珠上人,杨度为之一喜。

“第四次去了广西梧州、钦州,第五次去了广州、香港,再坐轮船到了上海,由上海坐火车去了苏州、南京。”

昏黄的灯光下,火车缓缓启动了,湘绮师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一再叮嘱“奉母南归”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杨度凄然望着小桌上的杯盘,他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恩师的劝告,奉母南归,现在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人呢?佛门居士,失意政客,还是落荒草寇?

杨钧一听来了神,说:“看看你的新画风!”

又对刚才的少妇说:“快泡茶,稀客来了!”

不料,演珠却对面前这个身着布衣的清瘦俗客摇了摇头。

杨钧笑道:“妈说你这几年已成佛了,俗世的事都不过问。我一直不相信、看来倒是真的。”

“白石兄,重子,湘绮师病笃的时候,你们都守候在他老人家的床头,只是我流落京津,既未成就一番事业,又未替他老人家送终,真正是王门的不肖弟子。”

杨钧也感觉到气氛有了变化,便起身说:“我们吃饭去吧!”

仅仅只在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京师权贵要员密谈国事、士绅名流纵论诗文之处,整日里车马盈门,冠盖如云,而今已彻底冷落下来。除偶尔有几个佛子居士前来走动外,大门一天到晚紧闭着,附近街坊还以为这个四合院里早已无人住了。

杨钧付了款,三人回到白石画屋。

“哪里,哪里!”齐白石忙摇头,“她是我的副室胡宝珠。”

齐白石说得兴起,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继续说:“在西安,我看了不少古迹,大雁塔呀,曲江呀,茂陵呀,碑林呀,这些地方我都去看了看。郭人漳要我去拜见陕西泉台樊樊山。樊樊山是大官,又是大名士,我怕去见他。郭人漳说,不要紧,樊桌台最重才,况且你现在也是名士了,去见他,他会高兴的。我想,去见见也要得。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他,就刻了五方印章带着。谁知第一次去臬台衙门,门房瞪着眼睛盘问了半天,最后说臬台大人巡查去了,不在衙门里。我白跑了一趟,心里有点不舒服。回来告诉郭人漳。郭说,你一定没有送门包,门房不给你通报。原来见臬台还要送门包,我的确不晓得。我问要送多少银子,心里想若是要送许多银子的话,我就不去见了。郭笑着说,不要送银子,下次带我的片子去,门房就会给你通报。隔几天,我带着郭人漳的名片去,果然门房通报了。樊臬台很客气地接见了我,与我谈了许多画画做诗上的事,还问起湘绮师。我把印章送给他,他拿出五十两银子给我。我吓了一大跳,说不要不要。樊臬台说,你靠卖画刻印为生,怎么能不收银子呢?我说,即使收,也不要这么多呀!樊臬台说,一半是作为买你的印章,一半是送你的。我碍不过他的大面子收下了。他又说,你在西安卖画刻印,别人不知道你的名声,可能来买的不多。我来为你写一张润格,自然就会有人来买了。樊臬台拿张纸出来,提笔写着:湘人齐白石来西京卖印画,樊樊山为之订润格。画,尺纸银一两,印每字钱五百文。我心里又吓了一跳:这么高的润格,会有人来吗?心里这样想,嘴里没有说。第二天我将这张润格贴出去,果然许多人围着看,都说樊臬台亲自为此人订润格,此人的印画一定不错。于是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后来樊臬台用五十两银子买我五方印的事传了出去,生意就更好了。我在西安住了三个月,足足赚了两千两银子。我很感谢樊臬台,临走时特意向他辞行。他说,不要回去了,五月份我要进京见慈禧太后,太后喜欢字画,宫里有个云南寡妇叫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禄。你的画比缪寡妇的好多了,你跟我去北京,我向太后推荐,太后一定会留你在宫中,至少也吃六品俸。我对樊臬台说,我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行呢?我这一生没别的想法,只想画画刻印,凭我自己这双手,积蓄几千两银子,供养父母妻儿,就心满意足了。我谢了樊臬台的好意,背起画袋回家了。”

“说的也是。”杨度点点头,“我记得白石兄是从不出远门的,这次怎么舍得来北京住这么久?”

“我的泼墨画先前不着色,”齐白石不去管杨氏兄弟的遐想,依旧说他的画,“前不久,陈师曾先生看了我的画后说,京师人喜欢艳丽,你的画太冷逸了。我于是创造出一种红花墨叶的新画境。师曾看后说很好,你的画一定可以在京师红起来。”

叔姬和仲瀛护送母亲离京回湘了。临走前,仲瀛一再招呼丈夫让亦竹早日回北京。杨度是给亦竹去了信,但不是叫她回京,而是要她在苏州定居下来,他已决定只身飘荡江湖。叔姬走后,夏寿田无心再在槐安胡同住了,便应直隶督军曹锟的邀请,去保定做了督军衙门的秘书长。从此,槐安胡同就只剩下杨度一人了。

第二天上午,兄弟俩一起来到法源寺。

少妇转身进了厨房。杨钧知道白石带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在北京卖画,便指着少妇的背影轻声问:“这是你的儿媳妇吗?”

“第三次是到广西。那时蔡松坡正在桂林巡警学堂,他要我去给他的学生讲画画课。每个星期讲一次,一个月送三十两银子做薪金。蔡松坡这是看得起我,但我是土木匠出身,哪里能够到洋学堂里去上课呢,何况那些洋学堂里的学生都是学军事的,爱闹事,哪点不如法,说不定会轰走我。我谢绝了蔡松坡的好意。桂林的山水有甲天下的美誉,我在桂林确实看了不少一世都记得的好山好水,以后一画山水,脑子里就想起漓江那一带的模样。我在桂林遇到了一件最有趣的事。”

三个人来到山东人开的小饭铺,叫了几个菜,杨钧又要了一壶酒。杨度戒酒多时了,今天兄弟老友聚会京城,颇不容易,经不起弟弟几句劝,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两口。他觉得脑子里有点晕乎乎的,这几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一桩憾事,乘着多时未有的酒兴泛了起来。

杨钧随便点了点头,那少妇便很客气地领他们进屋。进屋后尚未落座,又见对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同样的润格。

杨钧为齐白石的奇遇开怀大笑起来。杨度则因黄兴、蔡锷而想起了过去的事。现在一提起黄兴、蔡锷,举国上下谁不敬仰?作为他们当初的挚友,相比起来,简直判若天渊。一时间,即空即有、心外无物等无我宗信条失去了力量,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羞愧感震荡着他的胸膛。

杨钧笑着插话:“这十年里,白石师兄是大不同从前了,走了天南海北许多地方。湘绮师称他是足迹半天下的人了。”

白天如此悠闲自在,但夜半的梦寐却常常将他带回过去的年月:乙未年慷慨悲愤的公车上书,东洲小岛上湘绮师授课时的炯炯目光,扶桑国寓所留日学生对救国方略的激烈争论,改朝换代那些日子里的南北奔波,总是或断或续或隐或显地出现在眼前。每当这时,他不得不披衣而起,或枯坐床头,或游弋庭院,在夜风吹拂中,在星光注视下,他感到孤独,惆怅、痛苦、茫然,有时甚至会生发出无端的恐惧。次日早晨打坐时,则往往会心猿意马,难以安定。是修炼功夫尚未达到泯灭一切的程度,还是无我宗其实也不能真正地做到无我呢?白天与中宵间的两极反差,使这位先前的帝王学传人、今日的佛门居士,陷于不能解脱的困境。

那一年冒失鬼万福华在上海借了张继的手枪刺杀王之春,结果王之春没有打中,他自己反被抓起坐了牢,还连累了黄兴。正是靠的郭人漳的军官身份,才使得黄兴无事释放。杨度那时恰好在上海候去日本的船票,因此知道郭人漳。杨度心想:齐木匠与大军官郭人漳也有交道,看来这些年是出大名了。

“就是那个卖画的瘦老头子吧,”演珠略带鄙夷地说,“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他早搬走了,你们到西四牌楼寻他去吧!”

杨钧听了这话,心里想:哥并没有成佛嘛,过去的抱负没有遗忘,老师的恩情也还记得,依旧是人世间一个纵横策士!

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他知道湘绮师一生最器重的学生便是这个杨皙子,他自己也一向佩服杨皙子的学问文章。他从报上知道杨皙子现时正在学佛。他明白像杨皙子这样一类人的心思:得意时则拼命做官,不计后果;失意时逃庄逃佛,表示已经看破红尘,与世无争。其实是自欺欺人,内心里一定痛苦得不得了,逍遥也好,不争也好,都是装出来的。他心里可怜杨皙子,倘若能让杨皙子通过学画而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倒真是做了一桩好事,修了阴骘,便笑着说:“我过去画画,画的是工笔,看了关中、桂林的山水后,深觉工笔不能画出造化的神奇,于是改为泼墨写意。这一改变后很受大家的喜欢。也有人说我现在画出的东西不太像了。我说画画的诀窍就在这里,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杨钧批掌大笑:“好,你们二人互为师生,我则做你们两位共同的学生,向白石兄学画学印,向哥学诗学文!”

“施主前些年很出了些风头,这几年躲到哪里去了,听不到一点消息?”演珠并不看他,低头数着念珠,俨然与他从未有过交往似的。

“关中号称天险,山川雄奇,西安又是著名的古都,的确该去看看。于是我告别父母妻儿,作第一次远游。足足走了两个半月才到西安,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好风景,也画了许多画。其中最好的有两幅,一幅是洞庭看日图,一幅是汉陵西风图。等会子我拿给你们看。”

“施主也参佛?阿弥陀佛!”杨度正想将自己这段时期的体会对这位上人好好说说,孰料演珠极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依施主你的德性,在老僧看来是参不成佛的。那年,老僧知道施主是一门心思想做大官,为不让你扫兴,故意说你今后会做宰相。其实,你数的那个罗汉,背后靠的是白云。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最无定准,老僧那时就料死你做不成大事。官做不成,佛就参得好了吗?”

演珠冷笑了一声,间:“施主来法源寺做什么?”

从小和大哥很亲热,把大哥当作师长、榜样尊敬的胞弟,来北京主要不是为看大哥,而是为了看齐白石,杨度在欣喜之余,不免生出一丝悲凉来。

齐白石讲到这里,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杨度的胸臆间闷闷的,默默走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演珠的冷淡,出乎杨度的意外,他拉着弟弟一起坐下。

这时宝珠用托盘端出三杯茶来。杨氏兄弟带着好奇心仔细地看了一眼:脸庞清清秀秀的,四肢也无任何残缺。她居然肯跟着一个比她大四十岁无钱无势的老头子,这也真是齐木匠前世修来的福气。

“与舍弟一道会一会寄住寺里的老朋友齐白石。”

这些年来,杨钧一家一直住在省城长沙。尽管世局风云激荡,变幻莫测,湖南境内兵连祸接,杨钧却不闻不问,潜心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天赋的灵慧,加之持久的勤奋,使他获得了旁人难以企望的成就。他的绘画治印,声名卓著,即使时处乱世,登门来求印画者仍络绎不绝。杨钧便靠着这个收入来养家糊口。空闲时,夫人尹氏也会画上几笔梅花兰草。老岳丈尹伯和先生一月之中,总会从乡下来长沙住上十天八天的,与女婿切磋绘事技艺。一家人在对艺术美的追求中清贫而和乐地生活着。

一天午后,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杨度没有料到,来者竟是分别多年的胞弟重子。仿佛空谷足音似的,离群索居的虎陀禅师欣慰不已。兄弟俩对面而坐,一杯清茶聊起了家常。

杨度满以为演珠认出了旧友之后,会像当年一样对他热情备至。谁知演珠并无特别表示,平平淡淡地说:“你们坐吧!”

齐白石的至情使杨度感动不已,胸腔里涌出万语千言,却说不出一句来。

“不要麻烦了。”杨钧知道齐白石向来节俭吝音,看这架势,在北京也还没有闹出个气候来,即使他十分真心真意地请客,这餐饭也吃不出个味道来。“白石兄,今天我们兄弟请客,先在这里喝茶谈天,到时我们到胡同口上那家饭馆去吃顿便饭。”

齐白石将他最近所创作的十多幅新画拿了出来,一一展开,杨氏兄弟立即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火红的石榴、山茶,粉红的牡丹、荷花,淡红的梅花、桃花,艳红的玫瑰、蕉花,一朵朵莫不剔透晶莹,鲜嫩欲滴,再配上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素墨叶片,真个是生机蓬勃天趣盎然,满纸洋溢着动荡翻滚的气韵。它是人们眼中常见的花卉,又不全像自然所生的花卉。应该说,这不是用纸笔在作画,而是用灵慧在捕捉造化的魂魄!

杨度无端受了演珠这番奚落,心里很不舒服,本想回敬两句,想起万般皆空的道理,强压住愤懑说:“法师当年若是照直说就好了,免得我半生瞎闯。”

出了法源寺,杨钧气愤地说:“什么住持高僧,比俗客还要趋炎附势。他的冷淡,是因为哥没有做成宰相,假如你今天是国务总理的话,他会向你跪下磕头的,决不会说什么背靠白云之类的鬼话!”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和曾广钧、夏寿田一起在碧云寺里数罗汉、讲湘绮师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喜欢吟诗的演珠对他们招待得很是殷勤。第二天临别时还拿出纸笔来恭请他们留诗作为纪念。二十多年光阴,弹指之间便过去了,当年罗汉的预示却并未兑现,这虽是遗憾事,但故人重逢,自己这几年又走上礼佛之路,无论是叙旧,还是谈今,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见见面应是乐事。杨度暂不去齐白石处,带着弟弟先去方丈室拜见住持演珠。

杨度也听得有味,笑着说:“这是一出一归。”

“哥,齐白石来北京卖画已经三四年了,你见过他吗?”

杨度转过脸去。原来方丈室门外站着一个全身黄呢军装满脸横肉的中年军官,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趁着演珠点头哈腰之际,杨度兄弟急忙离开了方丈室。

听说是妾,杨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这哪里像是妾,简直可以做孙女了!

齐白石转述的这几句话,重重地刺激着杨度的心。湘绮师至死都在惦记着自己,惦记着传授给自己的帝王之学未逢其时,他心里痛苦万分。虔诚修炼了两三年的佛门学问,在这种师生情、事业结的冲击下,竟然溃不成军,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喃喃自语:“我那年是应该跟着湘绮师回去的。”

杨钧也动情地说:“湘绮师病重的时候,也多次对我说,现在是乱世,霸道吃香,王道不兴,帝王之学看来是要绝了。告诉你哥,今后若还想办大事,只有走新路;要不,干脆回家读书吟诗算了。”

杨度有点奇怪,齐白石走路,身上为何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杨钧却听惯了。从那年东洲书院第一次见面,到以后的每次相聚,齐白石随便走到哪里,“叮当叮当”的声音就会跟着他到哪里,因为在他的腰间裤带上总挂着一大串铜钥匙。

杨度说:“不是重子昨天来到北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白石兄已在北京住三四年了。”

“那我们去看看他,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杨钧记得齐白石第一次谒见湘绮师时,答话也是这样有根有叶的,虽然有点啰唆,但话实在,也不乏风趣,听起来有味。现在一已是很有名的画家了,依然保持着这种农人的土气,着实可爱。

杨钧见齐白石不在法源寺,又见这个老和尚很冷淡,便拉拉哥哥的衣袖,示意离开。杨度早已不耐烦了,刚要起身,只见演珠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他望着门外满脸笑容地高喊:“张师长,你老光临敝寺,贫僧未能远迎,该死该死!”

杨度望着弟弟,微微点了点头。

见杨度的情绪瞬时间由热烈转向木然,聪明的齐白石估计很可能是某句话无意触及了这个在政坛上屡屡失意的同门的伤心处,便很快结束了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五出五归。

“宝珠。”齐白石郑重吩咐小妾,“这两位先生是我的同乡老友,又都是王湘绮先生门人,我今天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你到厨房里去准备一下。”

齐白石来了兴致,站起叉着腰说:“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一个和尚。此人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不大像个修行和尚的样子。他跟我说话不多,匆匆忙忙的,好像正在办什么大事。他给了我二十块银元,要我替他画四幅条屏,我给他画了。离开桂林前一天,这个和尚特来朋友家送我,对我说已预备了一匹好马,要送我出城。我谢谢他,心想这个和尚待朋友倒是蛮殷勤的。到了民国初年,有次在长沙遇到那个朋友,朋友指着报纸上‘黄兴’两字问我,你见过他吗?我说黄兴是个了不起的大革命家,我一个卖画的哪里配认得他。那朋友笑道,你谦虚了,在桂林时要用马送你出城的和尚就是黄兴呀!哎呀,那和尚就是黄兴,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大英雄!”

杨钧知道哥哥在认真听他的话,便趁机点出他来京的真正目的:“哥,白石师兄自从漫游天下后画风大为改变,现在是技进入道了。大家一都说,白石师兄今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石涛、徐文长。你现在有空闲了,何不跟着白石师兄学学画。”

来到西四牌楼,正不知如何去寻找齐白石,杨钧眼尖,发现路边一棵老槐树上钉了一块白木牌子,上面写着:白石画屋,二道栅栏六号。靠着这块小木牌的指引,杨氏兄弟很容易地找到了白石书屋。

齐白石坦然说:“这是我老伴春君给我从湖南送来的。春君舍不得乡下那点田和屋,不愿跟我住北京,又担心我没有人照顾,刚巧遇到从四川逃荒来湘潭的宝珠,便把她领到北京。我见她比我整整小了四十岁,刚开始不同意,春君劝我收下,宝珠也情愿服侍我,也就同意了。难得宝珠这份心,愿意服侍我这个糟老头子,去年还给我养了个满崽哩!”

杨度天天做着自己规定的功课:晨起打坐一个时辰,然后读佛经,中午午睡一个时辰,下午撰写参禅心得,夜晚临睡前再打坐一个时辰,中间穿插一些诸如莳花、练字等项目作为调剂。他戒掉了烟酒荤腥,一日三餐素食粗茶。他常常陶醉在这种自我营造的氛围中,觉得无思无虑的日子真是过得无忧无愁,倘若普天之下的人都这样皈依了禅门,则一切纠纷、争斗不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吗?

“住在法源寺。我这次来北京,主要就是来看看他在北京的卖画情况究竟如何。若是好的话,我也将白心印画社搬到北京来。”

演珠已过了古稀之年,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砾。杨度很高兴地与他打招呼:“演珠法师,你还认得我吗?”

“我这几年在家参佛,读了几百卷内典,明白了许多道理。”

“真的?”杨度十分惊讶,心里想:这十来年世道变化的确是大,连这个刻板的木匠画师也改变过去的老一套了。他饶有兴味地问,“都到过哪些地方?”

“我这十年里,有五出五归。”齐白石伸出满是老茧的粗大巴掌来,很有力气地左右翻转了一下。“那一年,寄禅法师对我说,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扩大胸襟的最好途径,他几十年来坚持实行,收益很大。寄禅说他做起诗来如有神助,就靠的读书行路。又说我光读书不行,还要行路,以后画起画来也就有神助了。我仔细体会,这话说得在理。恰好郭人漳带兵驻扎西安,来信叫我到西安去住几个月。”

杨钧为人随和、热情,朋友们都喜欢到他家坐坐,聊聊天,走动得较勤的几个好友中有一个便是齐白石。

齐白石说:“直到湘绮师病危时我才得知消息,赶到云湖桥,老人家正闭着眼睛,我以为他过了,立刻大哭起来,喊了声湘绮师,齐璜来晚了。不料他睁开了跟睛,轻轻说,不晚,阎王爷还没有收我哩。我赶紧拉起他老人家的手,手是热的。湘绮师望了我很久,说,你来了,很好。我的得意学生,大部分都看到了,只有皙子、午贻正在缉捕之中,看不到了。我说你老多多保重,说不定明年皙子、午贻会回来看你老的。湘绮师说,我是要他们回来的,我答应在湘绮楼给他们补上老庄一课。”

齐白石接着说:“我握着湘绮师的手说,过几天你老人家好了,我来为你老画一幅山居授课图。湘绮师说,好,画三个人,添上皙子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过一会儿又说,齐璜呀,你现在出大名了,我看我的门人中今后为我老脸增大光彩的只有你了。皙子和我一样,是生不逢时。”

“我就是二十多年前与曾重伯翰林一起游碧云寺的杨度杨皙子呀!当时还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夏寿田,戊戌科的榜眼公。”杨度竭力唤起演珠的记忆。

齐白石大为高兴,立即起身说:“走,回家看画去!”

齐白石又说下去:“湘绮师过世后,我一边哭,一边画画,就按着他老人家生前的意愿,画了三个人,除他外,还有你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我把这幅画裱好,在灵枢前焚化,对着老人家的遗像说,皙子、午贻还没回来,你老就走了,齐璜为你老画了山居授课图,你老今后在梦里教他们读老庄吧!”

“也好,也好。”齐白石马上答应,“那家饭馆是个山东人开的,听街坊说人还地道。”

这个怪木匠,到了京师还这样,也不怕贻笑大方!杨钧正在心里嘀咕着,只见齐白石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快乐地大声打招呼:“这不是皙子先生吗?重子,你是何时来北京的?”

杨度将齐白石抬到与王闿运一样的高度,令这个淳朴本分的木匠画家受宠若惊。他激动地说:“皙子先生,你这份情谊我担当不起,我们都是湘绮师的门人,互相学习。从今往后,我先一天,逢四到你的府上去,拜你为师,请你给我讲解诗文。”

杨度也说:“好久没有看白石兄的画了,去看看你是如何改变的。”

“是的。”齐白石点点头,继续说,“隔年,湘绮师邀我和张铁匠、曾铜匠一起游南昌。湘绮师过去在豫章书院教过书,这次是旧地重游了,我和张铁匠是第一次来洪都。曾铜匠是江西人,但过去也没来过南昌。湘绮师带着王门三匠出游的事,在江西传为美谈,有许多大官名流都来看望他老人家。张铁匠和曾铜匠忙着招待,也从中结识了不少阔人。我平生怕见生人,更怕见阔生人,便躲起不见。七夕那夜,我们师徒四人住在南昌寓所,一起喝酒。湘绮师说,南昌自从曾文正去后,文风停顿了好久,今夜是七夕良辰,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吧。说完自己先唱起了两句: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我们三人听了都觉得好,但一时联不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很不体面。幸而湘绮师大度,说联不上就不联了,我们喝酒吧!这件事给我很大刺激。我想我够不上一个诗人,过去诗集上署个‘借山吟馆主’,看来这个‘吟’字要不得。从那时起,我便把‘吟’字去掉,成了借山馆主了。”

杨度十多年不见这个奇特的木匠画家了。他虽然满脸皱纹,头已秃顶,下巴留着几寸长的稀疏胡须,但从说话走路看来,精神体气都很好。六十多岁的人了,尚能生儿子,看来比湘绮师晚年还要活得潇洒。齐白石的情绪感染了杨度,演珠上人带给他的不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飘散干净了。

齐白石说:“我刚来北京那一年,正碰上你到天津避难去了,后来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又不知你住在哪里。北京这么大,又不像在湘潭城里,一出门就碰得到。你今天若不来找我,只怕是还住十年我们也见不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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