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同他的妻子和女儿进来了。他微微摇晃着,听着英沙罗夫的吩咐,把箱子扛到肩上,就急忙跑下楼去,笨重的靴子在楼梯上一路啪哒啪哒地响。
“唔,叶连娜,”英沙罗夫开始说,转向妻子,“我想什么都弄妥了吧?该偿付的都已经偿付,该包扎的也已经包扎了。现在,只等把箱子搬出去。房东!”
“我近来身体不好,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英沙罗夫回答,“现在还没有完全复元;可是,我希望我的故乡的空气会使我完全强健起来。”
十二点早已敲过,马夫已经把马牵到了门前,可是,“年轻人”却还不见到来。终于,急促的脚步在楼梯上响了,叶连娜,由英沙罗夫和舒宾伴送着,走了进来。叶连娜的眼睛红肿:离别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晕倒;别离的情景是极度悲惨的。叶连娜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过别尔谢涅夫;近来,他很少到斯塔霍夫家去。她没有料到会看见他,只叫了一声:“是您,感谢您!”就抱住他的头颈;英沙罗夫也拥抱了他。痛苦的沉默笼罩着一切。这三位,能说出什么呢?这三颗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舒宾觉察到,这苦痛的沉默非用快活的声音和言语来打破不可了。
离别的日子近了。十一月已经过去,最后的动身限期到了。英沙罗夫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火烧般地焦灼着,想尽早离开莫斯科。医生也催他早日启程。“您需要温暖的气候,”他对他说,“您在这儿是不能恢复健康的。”叶连娜也一样充满着焦急;英沙罗夫的消瘦和他苍白的面颜,使她担心。望着他变了相的面孔,她往往不自主地感到恐怖。在父母家里,她的处境变得不可忍受了。母亲整日对她哭诉,好像哭死人似的,父亲则对她报以轻蔑的冷淡:已经临近的别离其实也暗暗地使他痛苦,可是,他觉得他有义务,被侮辱的父亲的义务,来隐藏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软弱。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终于表示想见一见英沙罗夫的意愿。他被悄悄地,从后门引到她的面前。当他进入她的房间,许久许久她还不能对他说话,她甚至连望也不能望他;他坐在她的安乐椅旁,以平静的恭敬等待她说出第一句话来。叶连娜也坐在那儿,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终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抬起眼睛来,说:“上帝是您的裁判官,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她的话突然中断:所有的谴责,全都消失在她的唇上了。
命定的日子终于到来。安排叶连娜该在家里和双亲告别,然后从英沙罗夫的寓所启程。出发的时刻定在十二点整。在预定的时间约莫一刻钟之前,别尔谢涅夫到了。他预料在英沙罗夫的寓所里一定会有他的同国人来给他送行;其实他们却早已去过了,读者已经认识的那两位神秘的人物(他们也曾作过英沙罗夫的证婚人)也早已去过了。裁缝迎接着“善心的老爷”,一躬到地;他,大概是为了消离愁,但也许也为了庆祝得到家具,很喝了几杯;他的女人很快过来,把他拖了出去。房间里,什么都已经收拾好了;一口大箱子,用粗绳捆着,放在地上。别尔谢涅夫沉思着:许多回忆涌上他的心头。
接吻声响了,响亮然而寒冷的别吻;一路平安的不尽意的祝福;常通音讯的应许;最后的、吞声的道别的话……
“啊,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愿上帝祝福您,让您不会受到我现在所受的考验……可是,您得答应我好好儿照顾她,爱她……只要我还活着,你们总不至于受穷……”
“我们这三重奏又碰在一起了,”他开始道,“最后一次地!让我们顺从命运的指示,让我们记取过去的好时光——带着上帝的祝福,去到新的生活里去吧!‘唯神福佑远行人,在彼征途上’,”他开始哼起来,可是,却突然停住了。他忽然感到羞愧和狼狈。在躺着死人的地方唱歌,是罪孽;而此刻,在这间房里,他所说的过去,那聚集在这里的三个人的过去,却正在死亡。它死,是为了新生,也许是这样吧……可是,那终归是要死的了。
“啊……保加利亚!”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嗫嚅着,并且自己想道:“我的天哪,一个保加利亚人,快死啦,声音空得像从木桶里发出来的,眼睛陷得像吊篮,简直是个骷髅,衣服松晃晃地挂在肩上,像是借的别人的似的,脸黄得像野菊——而她,竟是他的妻子,她爱他呢……啊,简直是个噩梦……”可是,她立刻抑制住自己。“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她说道,“您是一定……一定要走么?”
“感谢上帝,幸好我还赶上啦,”他叫着,急忙跑到旅行雪橇这面来。“这,叶连娜,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后的祝福,”他说着,把头低到车篷下面,一面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缝在天鹅绒袋里的小神像,挂在叶连娜的颈上。她开始啜泣了,吻着他的手,这时,马夫从雪橇的前座里拿出半瓶香槟酒和三只酒杯来。
大家落座下来:别尔谢涅夫坐在旧沙发里;叶连娜坐在他的身旁;女房东和她的女儿蹲在门槛上。大家都沉默着;大家都勉强地微笑,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笑;每个人都想说一两句惜别的话,可是每个人(当然,除开女房东和她的女儿,她们只是瞪着眼睛)也都觉得:在这样的时候,许可说出的只能是泛泛的话,任何一个有分量、有意义、甚至有情感的字眼儿,都会成为不大合适,甚至近于虚伪的。英沙罗夫第一个站起来,开始给自己画了十字……“再见吧,我们的小房间!”他喊道。
眼泪窒塞了她的声音。她张开她的手臂,叶连娜和英沙罗夫就投到她的怀里了。
“怎么,您病啦,”她叫道,“叶连娜,你丈夫病啦!”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望着他。
“一定要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
“来吧!”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说,可是他自己的眼泪却已经一滴一滴地滴到他的大衣的獭皮领上了,“我们得……祝福旅途平安……祝……”他开始倒香槟;他的手抖着,泡沫溢出了杯沿,落到雪地上。他自己擎起一杯,把另外两杯递给叶连娜和已经坐在叶连娜身边的英沙罗夫。“上帝祝福你们……”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开始说,可是他却说不下去——他喝下酒,他们也喝了酒。“现在该轮到你们了,先生们,”他又说,转向舒宾和别尔谢涅夫。可是,这时,马夫却已经催动了马。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傍着雪橇跑着。“记着……给我们写信……”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叶连娜伸出头来,说道:“再见吧,爸爸,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再见吧,一切;再见吧,俄罗斯!”然后,把身子往后一仰。马夫劈啪地挥了挥鞭子,打了个呼哨,滑木在雪上轧轧地响着,雪橇出了大门,向右转——然后,看不见了。
叶连娜,满面泪痕,已经坐上旅行雪橇;英沙罗夫亲切地往她脚上盖上毯子;舒宾、别尔谢涅夫、房东、主妇、照例包着大头巾的小女儿、看门人和一个穿着条子寝衣的不知哪儿来的工人——全都站在阶前……忽地,一乘驾着骏马的华丽雪橇飞奔到前庭来了,从雪橇上跳下来,一边抖着大衣领上的积雪的,正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
“现在,依照俄国的习俗,我们该坐下来,”英沙罗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