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举目望天。
“妈妈,亲爱的妈妈!”她不断地重复着,吻着母亲的手,“您叫我怎么办呢?别埋怨我,我爱了他,我没有法子不这样。请您抱怨命运吧:是命运把爸爸不喜欢的这么一个人跟我联系在一起了,并且,他还要把我从您这儿带走。”
“别那么说吧,好妈妈,上帝可怜,我们日后也可以再见的。保加利亚那边,也有城市呢,跟我们这儿一样。”
“亲爱的妈妈,”叶连娜回答说,“您至少这样宽解宽解吧:如果不让我去,也许事情会更坏,也许我会死呢。”
“等等,我的宝贝,我这会儿还没有好气看见那拆开我们娘儿们的人。在你们动身以前,有的是时间。”
几天工夫,就像这样过去了。终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鼓起了勇气:一天晚上,她和丈夫单独关在她自己的寝室里。整屋子里的人,全都沉住气,静听着。最初,什么也听不见;接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声音开始响了;再接着,一场争吵爆发了,叫喊声也起来了,从中甚至可以听出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呻吟……舒宾,率领着众婢女和卓娅,已经准备好冲将进去解围;可是,寝室里的叫闹声却渐渐低了下去,不久,就转为平静的谈话,终于,完全停止了。只间或还可以听见一二微弱的抽泣声,不久之后,连这也沉寂了。钥匙的铿锵声响起来,接着,是开箱子的声音……门开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出现了。他对所看见的每一个人严厉地瞪了一眼之后,就跑到俱乐部去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把叶连娜叫来,紧紧抱住她,颊上流着悲酸的眼泪,一边说道:
“马上……只要爸爸……爸爸好像要去告状呢,他威吓要拆开我们。”
“有什么城市,哼!那儿正打仗;遍地全轰着大炮……你打算马上就动身吗?”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答应不去“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却没有告诉女儿,他这个诺言是标了个怎样的价钱。她没有告诉女儿,她不仅答应替他偿还一切债务,而且,还当场交给他一千银卢布。除此之外,他还决然对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声明,说他不愿意见英沙罗夫,他仍然一直管英沙罗夫叫做“黑山种”;当他一到俱乐部以后,他就全无来由地和他的打牌的对手,一位退役的工兵将军,谈起叶连娜的婚事来了。“您可听说过,”他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的女儿,就因为学问渊博,和一个什么大学生结了婚呢。”将军从眼镜后面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哼!”就问他要打多大的注子。
“在我们动身以前,”叶连娜悲哀地重复说。
“不,列诺奇卡,他不会告状的。我自己,无论怎样,原来也不肯答应这件亲事,宁可让我死掉;可是,木已成舟,也是无法,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当众丢脸的。”
“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打断了她的话,“别跟我提起这件事。我一想起你是要到怎样的地方去,我的心就要碎啦!”
“可是,就是这样,我也别想再看见你啦。不是你在那儿的什么茅棚子里把命送掉(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给自己描画出来的保加利亚的情况,是和西伯利亚的苔原不相上下的),就是我让这种别离活活地愁死……”
“什么都妥啦,他不会闹得满城风雨啦,现在,没有什么会妨碍你走……妨碍你丢开我们啦。”
“您可以让德米特里来谢谢您么?”等母亲稍稍恢复平静以后,叶连娜问。
舒宾的话是对的。叶连娜结婚的意想不到的消息,几乎断送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性命。她不能起床了。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一定要她不让她的女儿到她面前来;他似乎是在趁这个机会大大地显一回他做家长的威风,一家之主的威严;他在家里不断吼叫着,不断对仆人们大发雷霆,不断说道:“我要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我要让你们知道知道——你们等着瞧吧!”当他在家的时候,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能见到叶连娜,就只能以卓娅为满足;卓娅非常殷勤地伺候着她,同时却又不断地自己想道:“Diesen Insaroff vorziehen—und wem?”可是,一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出去以后(这样的时候是很多的,因为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真的已经回来),叶连娜就仍然来到母亲跟前——母亲就噙着眼泪,许久许久,默默地凝视着她。这种无言的谴责,比之任何别的谴责,更深深地刺割着叶连娜的心;这时她并不感到忏悔,却感到一种近于忏悔的深深的、无际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