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尔谢涅夫握紧她的手。
她摇晃着。他把她扶向沙发,让她坐下来。
她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知道,她并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别尔谢涅夫倚着房门。一种悲哀的、苦痛的、然而同时不无奇妙的安慰的情感,拥塞在他的心头。“我善良的朋友,”他想了一想,于是,耸了耸肩。
“您要做什么?”他又问。
“离开转机还远着呢,”他说着,就戴上了帽子。
医生自己还是个青年人,相信科学。
他发现他躺在沙发上,人事不知,衣裳也没有脱掉。他的面孔可怕地改变了。别尔谢涅夫立刻吩咐房东夫妇替他把衣服脱掉,把他安置到床上去,自己急忙跑去找了医生来。医生立刻处了方:水蛭,芥子膏,甘汞,同时,吩咐放血。
别尔谢涅夫好像给什么蜇了一下,跳起来;可是,叶连娜却不曾动弹,也不曾喊叫……好像是,在一刹那间,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可怕的苍白笼罩了她整个的面颜;她走向屏风去,向里面望了望,抬了抬手,就好像变成化石了。如果再过一瞬间,她也许就会向英沙罗夫扑过去,可是别尔谢涅夫拦住了她。
“她呢?”
在这时候,英沙罗夫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她全身颤抖了,抓住自己的头,于是,开始解帽带。
“请他进来,”别尔谢涅夫说。
“有个家伙,像个锁匠什么的,到咱们这儿来啦,”次日傍晚,别尔谢涅夫的仆人对他这么报告说(这个仆人,是以对主人严厉和生性多疑而出名的),“他要见您。”
英沙罗夫沉默了。
“他是在说胡话么?”叶连娜嗫嚅着说。
“着,我们的房客。谁知道怎么回事呢,昨儿早起,还好好的,晚间呢,只要了点儿水喝,我家里的给他送了点儿水去,可是,夜里呢,就说起胡话来啦,我们听见的,因为我们只隔一层薄板;今儿早起,就不会说话啦,木头似地躺着,烧得凶呢。我的天!我想,哪哪,他准会死啦,那么,我们就得报告警察去。因为,您知道,他是个单身人儿;可是我家里的,哪,她说:‘到那位老爷那儿去吧,那位,我们这位在那儿住别墅的那位,说不定那位老爷会有个主意,也许会自家儿来的。’那么,我就到您老爷这儿来啦,因为,我们不能够,那就是说……”
“那又怎样?”
“为了上帝的缘故,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始说,“您说什么呀?他病啦,那是事实——病得相当危险……可是我们可以救他的;我可以给您保证。”
医生走了。别尔谢涅夫在街上徘徊了几转:他感到需要新鲜空气。随后,他回到房里,又拿起一本书来。罗墨尔他早已读完;现在,他在研究格罗特了。
叶连娜抬起身来,别尔谢涅夫生了根似的呆住了……一会儿以后,他走近床边……英沙罗夫的头仍和以前一样,无力地躺在枕上;他的眼睛闭着。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您瞧……现在他不能保护您呢。”
别尔谢涅夫当晚就留在那里过夜。主人夫妇原来都是善心的人,并且,一经有人告诉他们怎么做之后,他们甚至变得很能干了。一位助理医生来了,于是,开始做治疗上的处理。
快到早晨,英沙罗夫清醒了几分钟,认出别尔谢涅夫来,问道:“我好像是病啦?”于是,以病危的人特有的钝滞、疲倦而迷惘的眼睛四周望望,就又陷入昏迷状态。别尔谢涅夫回家换过衣服,带了几本书,再回到英沙罗夫的寓所里来。他决定至少暂时留在那里。他把英沙罗夫的床用屏风隔开,给自己在沙发旁边理出一个小小的安身的地方。那一天,是过得不愉快、也不迅速的。别尔谢涅夫除了进食以外,不曾离开房间。夜晚来了。他燃起一根蜡烛,罩起来,开始读一本书。周围,全是岑寂的。从间壁后面主人的房里,时而传出压抑的私语,时而传出一声呵欠,时而传出一声叹息……其中一个打喷嚏,另一个则低声地斥责他;屏风后面,可以听见病人沉重的、不均匀的呼吸,中间有时间隔着一声短促的呻吟和头部在枕上不安地转侧的声音……奇怪的幻想在别尔谢涅夫心里涌着。他想着,在这房里,有一个人,生命有如将断的线,而这人,他知道,正是叶连娜爱着的……他记得那一晚,舒宾曾追上来告诉他说她是爱着他,爱着他别尔谢涅夫的!而现在呢……“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让叶连娜知道他的病?或者等一等?这消息会比前次我告诉她的那一个更令她伤心;命运是多么奇怪地安排我来做他们中间的中介人呀!”他决定,等一等是更妥当的。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堆满文件的桌上……“他能实现他的计划么?”别尔谢涅夫想着。“难道这一切竟会变成泡影?”于是,他心里对那将被摧毁的年轻的生命不禁充满了悲悯,他给自己发了誓要把它拯救出来……
“他们会寻您……找您……”
“请您发誓。”
“如果他死了,”她说,仍然用那同样的声音,“我也会死的。”
“他什么时候病起的?”叶连娜截断了他的话。
她垂下头来,好像沉入了深思,于是把手绢举向唇边,痉挛的啜泣就以暴风雨一般的力量从她的胸怀猝然迸发了……她把脸伏向沙发,想把哭声窒塞,可是,她的全身却像一只刚被捉住的鸟儿似的,颤栗着而且起伏着了。
“是的,非常危险,”医生回答。“最厉害的肺炎,炎症已经完全发展,脑子或许受到了影响,可是,病人还年轻。只是,他本身的元气此刻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处。你们找我找得太迟;可是,我们总得依着科学所指示的,一件件去做。”
“怎么?……久留么?”
“是我,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您怎么啦?您感觉怎样?”
“您这是做什么?”别尔谢涅夫问她。
“英沙罗夫?”
“啊!那是什么?”忽然,英沙罗夫的声音响了。
医生清早就来了,摇了摇头,重新处了方。
“是的,现在,是昏过去了……这种病,开始总是这样的;可是,那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我给您保证。喝点儿水吧。”
“转机以后?那只有两个前途:aut Caesar,aut nihil.”
“请给我发誓,那时候您会立刻叫我来,无论白天或者夜晚;直接给我写个条子……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您可听见?您答应您会这么做么?”
叶连娜望了他一眼,说道:“哦,我善良的朋友!”于是啜泣起来,冲出房去。
“只有您?”病人问道。
“您做什么?”他以颤栗的低声说道,“您这样也许会送他的命!”
“他会死吗?”她的声音是那么冷淡而且平静,别尔谢涅夫不禁吃了一惊。
小女孩的脑袋忽然不见,代替她的,是叶连娜来到了房里。
叶连娜走近屏风,牙齿紧咬手绢,久久地凝视着病人。无言的眼泪从她的颊上滚下来。
“我不能走,”她终于低语说。
别尔谢涅夫抓起帽子,塞了一个卢布到那裁缝的手里,就和他急急赶到英沙罗夫的寓所来了。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您这是做什么……”他嗫嚅着。
“那算什么?”
“不……不……那是不必要的……”英沙罗夫模糊地、喃喃地说,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为了上帝的缘故……”别尔谢涅夫不断向她重复说。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还来不及把手缩回之前,她已经在那手上吻着了。
“他病得很危险么?”别尔谢涅夫问。
“哈,”她小声说道,“前回给了我十戈比的小姐,来啦……”
“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吗?”她又问,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冷静。
别尔谢涅夫走上前去。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别尔谢涅夫对她说道,“他也许会醒过来,认出了您;谁也不知道那对他的病好不好。况且,我看,医生随时会来……”
“好像是的,”别尔谢涅夫回答,“可是,这是没有关系的;这种病往往这样,尤其是……”
“我发誓。”
叶连娜从沙发上拿起帽子戴上,又停下来。她的眼睛悲哀地瞟了房间一转。她似乎是在回忆……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脸,用眼睛从头到脚扫了他一过,最后,就凝视着地下了。
“哪一个她?”别尔谢涅夫几乎是恐怖地说。
“谁来啦?”英沙罗夫的声音响了。
“为了上帝的缘故,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克制您自己一点儿吧。当然,我绝对没有料到会在这儿见到您;可是,我仍然……我料想,您是只能在这儿待一个很短的时间的。请您想一想,您家里的人会发觉您不在……”
“我负责答应您每天给您报告他的病情,倘若真有什么急迫的危险……”
“我不知道,也许整天,整晚,永远……我不知道。”
“转机以后呢?”别尔谢涅夫问。
“做什么?”别尔谢涅夫问他。
“凭上帝,我答应。”
“锁匠”进来了。别尔谢涅夫认出这原来就是那位裁缝,英沙罗夫的房东。
“只有我。”
突然,房门轻轻地响了,房东的小女儿,照旧包着一块太大的头巾,小心翼翼地伸进头来。
“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死掉的啊,”她叫起来,扭着两手。
“我要留在这里。”
“木樨香,”他喃喃地低声说,又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回答。
“前天;我从昨天起就过来啦。信任我吧,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我决不会离开他;我们会用尽所有的方法。如果必要,我们可以来一次会诊。”
“坚强一些吧,”他说,“镇静一些;您已经把他交给了我。我今晚就来看您。”
“我到您老爷这儿来,”裁缝开始说,两只脚缓慢地左右移动着,不时摆着右手,用三个手指头抓住自己的衣袖,“因为,我们那位房客哩,嗯,嗯,病得很厉害。”
那是个不安的夜晚。病人不断发着谵语。几次,别尔谢涅夫从自己的小沙发上爬起来,踮着脚走到病人床边,忧愁地听着那不连续的、模糊的呓语。只有一回,英沙罗夫忽然清楚地说道:“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能……”别尔谢涅夫怔了一怔,凝望着英沙罗夫;那受苦的死一般的面孔,全无活动,两手也正无力地摊着……“我不要,”他几乎是听不见地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