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锁链呢?”她打断他的话。“我们是自由人,你和我。是的,”她继续说,沉思地注视着地下,一只手仍然抚摸着他的头发,“近来,我体验过许多事情,这全是我以前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以前,如果有谁对我说,我,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小姐,会假托各种各样的口实,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并且,是跑到怎样的地方去呢?跑到一个青年男人的寓所去!——那么,我准会多么生气啊!可是,现在,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可一点儿也不感到生气。上帝见证,我一点儿也不呢!”她又说,转向英沙罗夫。
“是的……并且,你可知道,所有一切,我也全该感谢他呢。你可知道,第一个告诉我,说你爱我的,就是他!啊,如果我能把所有的事全给你说一遍啊……是的,他是个最崇高的人。”
“我不明白你。你赶我走么?……你这是做什么?”她突然叫道;他已经从沙发上俯下身来,几乎触到地面,把嘴唇贴在她的脚上。“别那样,德米特里……德米特里……”
叶连娜严肃地注视着他。
英沙罗夫读过叶连娜的短简以后,马上整理房间,请房东主妇把药瓶拿走,脱下寝衣,穿上上衣。因为虚弱与欢喜,他的头眩晕,心也猛烈地跳着。他的膝头打颤;他于是沉到沙发里,开始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差一刻呢,”他自语着。“在十二点以前她是决不能来的;这一刻钟我想点儿别的事情吧,不然,我会支持不住啦。在十二点以前,她是不可能来的……”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她坐到他身旁,紧紧地偎依着他,开始用欢笑的、爱抚的、温存的、只能闪耀在有了爱情的女性的眼里的目光,凝视着他。
“他救了我!”英沙罗夫说道。“他是人间最崇高、最善良的人!”
“叶连娜?”英沙罗夫询问地说。
“我好多了,我已经差不多全好了。”
英沙罗夫把她的手热烈地握住了。
“眼泪?我的眼里?”她用手绢揩了揩眼睛。“哦,傻孩子!他还不知道,人们为着幸福也可以流泪呢。我给你说吧: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看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真的。我记得,最先,舒宾倒很叫我感到兴趣,虽然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至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呢——哦!有一个时候,我曾这样想过:我期待的难道就是他?可是,对于你呢——我什么也没有感觉过;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你就用双手把我的心紧紧地抓去啦!”
“哦,叶连娜!”英沙罗夫说道,“你的每一个字,都用怎样的锁链牢牢地锁住了我啊!”
“叶连娜,”他对她说,声音是那么奇怪而生硬,“请离开我,去吧。”
“他很爱你,是不是?”
“你好啦,你没有死。啊,我是多么幸福!”
他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他只想把自己投到她的脚前。
“那么,安静些坐着吧。敢动一动,不许兴奋,”她补充说,假装用指头威吓他。“干吗就把睡衣脱了?这时候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公子哥儿似的,还太早呢。坐下,我给你讲讲故事。听着,别响。病刚好就多说话,是不好的。”
“你看过我?”
“是的。”
她点了点头。
“什么?”她迷惘地回答。“你觉得不舒服?”她急忙又说。
“啊,我们过了些怎样的日子呀,德米特里,是怎样残酷的日子哟!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所爱的人,他怎么能活呢!每一回,我都预先知道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会来告诉我怎样的消息,真的,我知道的;我的生命也好像跟着你的一道儿升上去,一道儿沉下来呢。啊,欢迎你的生还呀,我的德米特里!”
“你还活着,你是我的,”她不断重复着,拥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他几乎昏迷了;这样的接近,这样的爱抚,这样的幸福,使他的呼吸几乎窒息。
“我也是一样啊!你可记得,那一回我来你这儿的时候……不是上一次,不,不是上一次,”她重复说,不自主地颤栗了,“是我跟你谈话的那一次,我不知为什么说到死;我真想不到,就在那时候,死亡正在那里窥伺着我们呢。可是,现在,你已经好啦,不是吗?”
“你怎么样了?”叶连娜焦急地问。
“叶连娜,”他继续说,“我爱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以为你舍弃我的生命……可是,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当我还是这么软弱、当我还不能控制我自己、当我的血液这么沸腾着的时候,赶到我这儿来呢?……你说,你是我的……你爱我……”
“为什么?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是那么善良!我在他面前是不害羞的。我有什么可以害羞的呢?我可以告诉整个世界我是属于你的……况且,对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是兄弟般信任的。”
“你眼里怎么有眼泪了呢?”英沙罗夫打断她的话。
“我也观察到,”她继续说,把头发甩向脑后,“这一向,闲着的时候,我作过许多的观察——我看出来,当一个人非常、非常不幸的时候,他是以怎样愚蠢的注意力来观察周围的一切啊!真的,我有时就许久许久呆呆地盯着一只苍蝇,可是,在我心里却感觉到多么寒冷和恐怖!可是,这全都过去啦,过去啦,对吗?未来,一切都是光明的,不是吗?”
英沙罗夫偎到她肩上。
“德米特里!”她又开始说道,“当然,你还不知道,我来看过你,你在那儿,躺在那可怕的床上……我看过你,你已经落在死神的爪子里,人事不知……”
“是的,是的,全为了你,因为,他们爱你。啊,德米特里!多么奇怪啊!大概,从前我已经给你说过——可是,没有关系,我高兴再说一遍,你也会高兴再听一遍的——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他以那么一种近于崇拜的表情望着她,使得她把自己的手从他的发上轻轻地垂了下来,掩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确爱着我,”她低低地说。
“你饶了我吧,”英沙罗夫说。他想站起来,可是,马上又沉到沙发里了。
“什么,我最亲爱的?”
叶连娜垂下眼睛。
她快乐地把发卷摇了一摇。
“不……我很好……可是,请离开我,我求你。”
“是的,德米特里,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会跟着你……那是我的义务。我爱你……我不知道我还有别的义务。”
“那么,你就接受我吧……”她几乎是听不见地低声说……
“那是没有关系的。你瞧着,我们很快就会复元的!风暴已经过去啦,正跟那天我们在教堂里相会的时候一样:它已经吹过去啦,消灭啦。现在,我们要开始生活啦。”
“那种思想我的确有过的,德米特里。可是,我想:为什么我该受惩罚呢?我违反了什么义务,我对谁作下了什么罪孽呢?也许我的良心和别人的不同,可是,我是问心无愧的;或许,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吧?我妨碍了你,我拖累了你……”
“哦,叶连娜!”他喃喃地说,“我没有勇气看你了。”
忽然,她的险阴沉下来。
英沙罗夫凝神地注视着叶连娜。
“你并没有拖累我,叶连娜,我们会一块儿走。”
“你就是我的未来,”英沙罗夫回答说,“就是我的光明。”
“没有什么……我还有些软弱……我受不住这样的幸福。”
他抬起身来。
“告诉我,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病,是作为一种惩罚,临到我们身上来的么?”
他只是用一个微笑回答她。
“德米特里,”她重复说,她的面颊整个地羞红了,在他的胸前偎得更紧。
他听着她,听着,面色一时发白,一时发红。几次,他想要止住她——突然,他直起身子来。
“那么,请离开我吧!你瞧,叶连娜,当我病倒的时候,我还没有立刻就失掉知觉,我知道我是站在毁灭的边缘;就是在我发烧、在我谵语的时候,我也朦胧地意识到,那是死亡正在向我走来,我已经跟生命、跟你、跟一切告了永别,我已经放弃了任何希望……可是,这突然的死里回生,这黑暗之后的光明,而你……你……就在我的身旁,和我同在……你的声音,你的呼吸……这叫我受不住!我觉得我狂热地爱着你,我听着你亲口说你是我的,可是我却不能给你回答……请……请走吧!”
“别尔谢涅夫也在?”
“你变得多么瘦啊,我可怜的德米特里,”她说着,一面用手抚摸他的颈项,“你的胡子多长哟!”
他沉默了一会儿。
她的全身颤栗了。
“叶连娜,怜悯我吧——去!我觉得我会死的……我受不了这样的激动……我的整个灵魂渴慕着你……想想吧,死亡几乎把我们分开……可是,现在,你是在这里,在我的怀里……叶连娜。……”
“你,也瘦了呢,我可怜的叶连娜,”他回答说,用嘴唇捉捕着她的手指。
她开始跟他谈舒宾,谈库尔纳托夫斯基,谈这两星期她做了些什么,谈到战争,据报纸看来,战争好像是不可避免,那么,在他一经完全复元之后,他就该不耽误一刻时光,准备他们启程……她跟他说着这一切,一直坐在他的身旁,偎依在他的肩上……
门开了,随着一阵绸衣裳的轻微窸窣声,叶连娜进来了,整个地苍白、新鲜、年轻,而且幸福;一声微弱的欢呼以后,她就投向了他的怀抱。
“德米特里!……”叶连娜低声喃喃着,把头藏到他的胸前。直到现在,她才了解他。
“哦,你们俄国人”他说,“你们全有着纯金般的心田!他,他看护我,他晚间不睡……你,你,我的天使……没有抱怨,没有动摇……这,全为了我,为了我!……”